第一章

    米切尔小姐站在恩佐庄园的门廊上,看着那颗“太阳”缓缓隐没在灯塔之后。

    她戴着护目镜,以免受到“太阳”灼烈光线的刺伤,毕竟这不是真的太阳,而是一颗名叫BZ-12的恒星,早已脱离太阳系的人类为纪念远古的地球文明,依旧称呼它为太阳。

    日落的时间很长,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足足两个小时,才见证那颗恒星从灯塔腰部慢慢隐入地平线,恒星的光圈从刺目的白渐渐变暗,被城市的霓虹灯折射出一条300-700nm的光谱。华灯初上,荧光的树和提着灯笼浮游机器人接管了城市的照明系统。

    米切尔眨眨眼,繁复绚丽的色彩恶心得她想吐,于是她收回目光。

    管家丽兹女士已在她身后等候多时,她微微颔首致意道;“小姐,该回去了。”

    米切尔盯着丽兹女士交叠的戴着洁白手套,闭了闭眼睛,敛起情绪,复又睁眼与她对视,说道:“我要为我最好的朋友献一束花。”

    “当然,”丽兹女士拍拍手,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仆递过一束花。

    米切尔脱下手上的装饰,丽兹托起一个小巧的银盒,手链和戒指滑入丝绒时没有一点声响,宝石的璀璨光泽倏地一闪,就被暗沉的红色吞没。米切尔看着银盒,感到心脏泛起针扎似的细细密密的痛,撇开视线接过花往回走。

    大厅已经收拾过了,仿佛刚才的觥筹交错只是人们的幻觉,死寂才是这个密不透风的穹顶拱窗的常态。

    米切尔没有去看男女主人的表情,她只是用没有捧花的那只手提起礼裙的下摆,微微颔首致意,随后便越过他们的目光,跟着一个侍女走进内厅。

    这是庄园主人接待贵客的“小客厅”,与鎏金绘彩的前厅不同,这里放了许多上了年纪的古旧之物,装潢要低调得多,非主人亲信之人不得进入。米切尔造访多次恩佐庄园,也从未来过这里,这是她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简陋的棺材放在大厅中央,事发突然,她的好朋友赫塔·恩佐甚至不能睡得舒服一些。

    米切尔无暇探究恩佐的历史,她把那束紫花放在棺材正中,荧光的花朵在昏暗中发出悠悠的光,好像一串小灯笼,“勿忘我”,是这紫色小花的花语。死别之人已飘然而去,生离之人却要用余生缅怀悲痛,这里也不是痛哭流涕的地方,米切尔抹了一把混着眼影和粉底的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恩佐庄园。

    她直接退了下塌的酒店,决定当晚就坐私人飞艇离开这个伤心地,在洗脸更衣和等待仆从收拾的空档,丽兹端来一杯蜂蜜牛奶,告道:“阿尔伯特先生已知晓赫塔小姐的讣告,请小姐节哀,听闻小姐的保镖在这场事故中摧毁,先生询问是否需要现在购置新保镖?”

    “我累了,”米切尔未置可否,“你先出去行吗?”

    丽兹告退,在米切尔卧室门外静候,她对面还站了个女仆,这是个智脑控制的人类女仆,虽生物学上尚属人类范畴,却更接近于机器——经过芯片移植,由脑机控制思想。

    在这支已脱离太阳系的文明中,“人”的概念早已被模糊:拥有特化基因的“人”、专为某一职位而生的“人”、有思想的机器“人”等等,他们都是可以是“人”。人、机器、动物甚至植物,并没有准确的界限,因为早在人类的祖先征服太阳系的过程中,生物基因和制造身体的部件——碳基原料或金属材料,就混在一起了。

    比如丽兹眼前的这个女仆,她就是专为做女仆而生的,长相普通,大脑中植入芯片,听从智脑和主人的控制。只有主人和管家的声音可以唤醒她,智脑输入的也只有做女仆的知识:也就是说,她可以分清香水间细微的差别,但分不清小麦和水稻,也不知道如何驾驶载具,因为她不会离开庄园,她不需要去干农活或当司机,她是“女仆”。当然,设计过的基因使她能长时间站立、端托盘,而不至于患上腿部静脉曲张或腕管综合征。

    现在这个女仆陷入一种紊乱:她不知道身为家庭教师的丽兹为什么会和自己一起站在小姐房间门口,丽兹这不和规矩的举动让她退几步又折回来,如此重复,似乎陷在是否交接班的困扰中。

    丽兹刚开始还觉得有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觉汗毛直竖,便做手势让她撤退。

    米切尔并不知道门口的生物学人类之间的小小拉锯战,她只知道,她最好的朋友,赫塔,在她自己的婚礼上,和新婚丈夫一起,被她突然发狂的机器人保镖杀害了。

    当然,米切尔自己的机器人保镖也壮烈牺牲了,那个和赫塔的保镖同型号的机器人,与自己的同类厮杀一番后也变成了破铜烂铁。

    当时,赫塔和她的丈夫站在礼台中央,米切尔站在赫塔旁边三五米远,预备着给新人送戒指,这时,牧师按照流程请新人起誓。

    她看到新郎撇着嘴角笑了一下,赫塔刚张嘴准备说话,那个早于背景融为一体的机器人突然动了,米切尔看到他挂了一身的花串飞起来,抛向半空,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机器人突然变大,出现在赫塔旁边,漂亮的金属外壳粘上红色液体,不再闪闪发光。

    自己的身后无故扬起一阵风,然后米切尔向后摔去,撞上了香槟塔,在一阵玻璃破碎的叮当声中,她终于看清:赫塔的保镖捅死了赫塔的丈夫,她的保镖冲上去扭打在一起,赫塔被迫卷入他们的战争,被打死了。

    是哪个机器人杀的赫塔,亦或是她自己无法脱身又无力抵抗发疯金属的暴力冲击,然后被误杀了,这些米切尔都无从得知,她虽然是离得最近的目睹全程的目击者,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的思维还停留在阳光下抛起的花串,再回过神来,好友就倒在了血泊中。

    入夜了,灯塔亮起来,充当漫漫长夜的人造太阳。

    两天前,米切尔刚到这颗小行星上时,曾向赫塔夸耀这颗人造太阳像碎金浮动的黑色绸缎上那枚最大最亮的宝石,那时赫塔正在拆好友们的礼物,她把米切尔送的那一份留到了最后,是米切尔亲手做的皇冠,不及市面上卖的精细,放在一堆珠宝间显得尤为简朴。米切尔有些窘迫,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将衣裙上的蕾丝花边绞皱了。

    “米切尔!”赫塔冲过来拥抱她,“这是你做的吗?太好看了!”

    于是米切尔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小地应了声是。

    对啊,赫塔怎么会嫌弃她呢,自从米切尔生病以来,她曾经的好友都疏远了,只有赫塔愿意和她玩,赫塔是她唯一的朋友。

    但她不是赫塔唯一的朋友,从那堆堆成山的礼物就可以看出,但赫塔从没有在她面前提过其他人,这是朋友善意的尊重,两人都心照不宣。

    而现在,她唯一的朋友死了。

    米切尔从没觉得这颗著名旅游行星的夜景这么讨厌过,她本来就是四色视觉者,拥有四种视锥细胞,现在只觉那些发光生物像海底的寄生虫一样,撕咬着黑暗的宁静,让人黑夜也得不到安宁。而那灯塔更加恶心,像一颗只有巩膜的眼珠,阴森森地盯着她。

    不安像潮水一样侵蚀心脏,带来后知后觉的阵痛,米切尔蹲坐着蜷缩在床上,自己又变成了孤独一人,她抽噎着想。

    这时丽兹叩响了房门,未等米切尔应允,便进来禀告道:“小姐,萨弗娜洛拉女爵询问您是否要现在雇一个保镖?”

    丽兹说的是“雇”,其实就是“买”,这么说是为了体现上层家族对“人”的尊重,口头上的。萨弗娜洛拉是米切尔的姐姐,承袭她们已逝的母亲的爵位,在美第奇家族的封星隶属的北三角星区担任区法庭代理律师长。

    “老师,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米切尔闷闷地说。

    “萨洛希望你打电话给她。”

    “现在吗?”

    丽兹回了声是,米切尔伸出手,丽兹将她的手环递给她。

    刚响了一声,电话就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姐姐萨洛冰凉的声音,像调酒师搅动冰块时与玻璃杯碰撞发出的声响。

    “姐姐。”

    “米切尔。”

    两人一起沉默了几秒,最终萨洛先开口说道:“妹妹,我知道那些机器人可能给你带来的精神创伤,但买保镖这事拖不得。你也看到了,现在机器人暴动很频繁,不说远的,我这边这周就接到了三起……”

    “我不想买!”米切尔有些生气,“在这件事调查清楚之前,我不会再买机器人的!”

    丽兹在一旁轻咳了一声,米切尔那愤怒的模样立马收敛,像做错事被抓到的孩子:“好吧,我是说,用不着这么急,反正我这个月不会再出庄园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看丽兹的神色,丽兹站得笔挺,目视虚空,米切尔只能看到她的侧脸,神态和那些女仆别无二致。

    “没事,我和父亲说了,他同意买一个生物人,虽然没有机器人强度高,但也能先用一段时间不是吗?”

    “生物人……”米切尔看了丽兹一眼,一想到往后的生活中有两个“人”盯着自己,她声音都虚了:“要不还是买机器人吧……”

    “奎因公司新放出来的一批往生人,机会难得,我这里有一个中介会名额,你可以去看看,你也不想回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对吧?”

    “好吧。”米切尔应允,但她对接下来的旅程不抱任何期待,单纯只是为了逃避回家这件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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