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

    草原上的太阳出来了,照在一片刚结绿的草地上,周遭都暖洋洋的。

    小芳上半截身体躲在帐篷里看书,下半身只把一双脚伸出来晒太阳,这样的阳光打在身上最舒服,至于她为什么不把上半身也拉出来晒一晒,这是她的秘密,她所在的牧场班,没一个人知道。

    这片草地的春天就同它的秋天一样短促,呆在这里的人只把严寒和酷暑之间两个短暂的中间过渡段叫做春或秋,只有这两个季节的阳光最惬意,最不容浪费。

    小芳所在的牧场班全是由女子构成,一大片草原,骑马走上一天一夜也碰不上一个人影,这里可以说是与世隔绝或者荒无人烟。

    上面命她们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草地牧马牡牛牧羊,就不会放个异性进来把神圣的任务给弄污糟了。

    一群男男女女隔着天远地远被放一起,除了每月来一次的邮差没有任何与外界联络的方式,这不是逼着他们搞腐化,犯错误吗?

    所以属于她们放牧的区域,动物里只有人才有单一性别,按我们新时代的人看来,简直是培养同性恋的温床!

    但那时候全国上下的人对感情的分类还尤为朦胧,不知道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也是可以搞“爱情”那一套的。

    在大家看来,男就是男,女就是女,一切不能繁衍后代的关系都是白搭,或者都能往“友谊”上推。

    这些远放天涯海角的青年男女后来有人以“朋友”的名义对同伴施行“爱情”的实质行动了吗?

    这就不知道了,也许他们究其一生都没明白,他们也曾晦涩、无知、单纯地喜欢过甚至爱过一个同性。

    驻扎在这片草地的人除了小芳以外,都澄澈干净,他们一从学校里毕业就被主动或者被动地送到这里来,只有小芳是“误打误撞”地跑进这里来的。

    善良的女孩们看她一个人也跑不出这片大草地便收留了她,当然她也没打算走出这片草地。

    女孩们与外界隔绝得厉害,草地以外的世界她们一概不知,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珠海、东莞......

    这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城市,她们只有从邮差一个月送一次的新闻报里才能读到,但要走一个月的新闻到了她们手里也是旧闻了。

    她们才见到小芳那方,一听说她是从广州来的,都七嘴八舌地围着她追问,小芳其实只在广州待了一星期不到,但她的添油加醋能把那一星期说得有十年那么长,供女孩们怎么听也听不腻。

    小芳还特别能干,她一个人能抵一个炊事班,女孩们更离不开她了。

    现在,女孩们都出去放牧了,帐篷里只有她一个人。

    小芳从不放牧,她的借口是当初糊里糊涂跑进这片绿地,把腿给跑伤了,路走多了腿痛,与其说她牧牛羊马,不如说牛羊马牧她。

    女孩们信了,这些动物是国有资产,她们不敢马虎,当真让这个没有经验的外来人弄丢了,那是要留处分,进档案的。

    好在小芳除了不能放牧,其他样样能干,管一个牧场班的内勤,可不比放牧轻松。

    “喂,你们这里属军马场二连?四连往哪儿走?”

    是个男人的声音,还有点凶。

    小芳恐惧了,立马把放在帐篷外晒太阳的腿伸收进来。

    “问你话呢!”

    她把脚伸进鞋子,不出帐篷,胡乱答道:“你往南边走,一直走就到了。”

    男人当然不信,在此之前他就是被好几个像小芳这样胡乱指路的人一通乱指,给指到这里来的,结果四连没见到,倒是见到一双又白又嫩的脚,这双脚一看就不属于草地,哪个一年到头放牧的能有这样一双养尊处优的脚?

    所以他骑马到这里时,端坐马鞍上,盯着它出了好久的神,这样的一双脚让男人看来是既想怜爱它又想弄痛它。

    “放屁!”他语气粗鲁了,“你人都不出来,怎么指得对方向?”

    他这话说得非常没有逻辑,草地上待久的人分辨东南西北还需要靠人指?那是草包!

    他不过是想找理由看看这双脚的主人罢了,他要呵斥她,怎么能这样犯懒呢?到这里来,管着国家的畜牧财产却一味偷懒晒太阳,成什么话?

    小芳在帐篷里忙活着,想找顶皮毡帽来戴,把脸捂严实些,她怕这个男人在见到她面容后会发现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

    男人在帐篷外见她久久不出来,不耐烦了,“你们的班长是谁?把班里的人教得这样没礼貌!”

    找到了!小芳赶紧把帽子戴上,把脸捂实。

    不知这顶皮毡帽是谁的,戴头上遮脸,一股头油臭,熏得她难受。

    小芳故作慵懒地撩开帘子,她决定用女人的无赖来对付这个男人,她不像牧场班上的女孩子对男女事一窍不通,她知道男人最吃不消女人对他们来这套。

    她出来先眯眼伸了个懒腰,活动下筋骨,然后睁眼指了指自己说的南边,“就是那边——”

    等她双眼完全睁开,固定住的视线让她把嘴里还没说完的话吞咽下去。

    男人面色肃穆,由里到外地透着一股英气,想有这样的气质得靠世袭,从爷爷辈就开始当兵。

    他骑的马也随他,一身黑得发亮的鬃毛,一看就晓得他主人每天会花多长时间精心打理它,那毛色简直是在向人展现黑的华丽。

    他那双踏在马镫上的军靴,不是那种散发着死板和造作的亮,靴面上沾了些泥土,给人风尘仆仆的感觉,就像踏着这样一双军靴的人是跨越千里,朝你而来的。

    男人就以这样一幅形象在小芳心里永恒地固定住了,过了好久她答非所问地说:“您也在这片草地上驻居?”

    他身上自带的强势,已经让小芳不自觉尊敬起来了。

    “嗯。”男人奇怪了,“都出太阳了戴什么帽子?”

    其实他是感到那双眼睛有点似曾相识,他曾经走过一片布满这双眼睛注视的道路。

    “感冒了。”他再不容侵犯的凛冽也不能阻止她撒谎,撒谎她的生存本能。

    小芳心里想,可惜了,那么挺拔俊美的一个人却被耽搁在这片草地上,白白地浪费了,无奈地英武着,在这地老天荒的草地上,绿的草,白的雪,只能把他埋没。

    在这片草地上生存的人,根本不必长得那么俊、那么美。

    小芳不知道的是,男人此刻也和她想到一处去了,如果面前的这双眼睛就是那满街通告上女人的眼睛,那么来到这片草地也是白费了。

    这片草地只需要魁梧有力的四肢,耐寒耐热的躯体,以及很能适应它节奏的心肺,而美与俊都是空枉的。

    短短一霎那,他们在彼此都不知晓的情况下交心了。

    男人下马了,这是草原好骑手才会有的姿势直上直下,不像生手,扭腰甩胯的,把上马下马动作弄得尽是风尘气。

    等他这个人直挺挺地立在她身前,她才直观地感到,这个人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神气不理想,简直是比照着最正派的军人形象模子给塑造出来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偶像。

    在小芳生的年代,女人尤其是少女对军人的崇拜丝毫不亚于外国影视剧流入大陆后,那个年代的人对《黑客帝国》《泰坦尼克号》等一系列影片里,外国影视明星的追捧,甚至更甚,因为这些驻守边疆、保家卫国的男性早已化为一个符号融进女孩们心中,那是从小受宣传种下的钦慕。

    望着这样一个标致的男性军人,小芳也不能免俗。

    她突然就不舍得匆匆一指路,把他放走了,尽管在此之前,她的经历告诉她男人是多么可怕的一类物种,她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这个没有男人,堪称天堂的女子牧场班。

    但女人嘛,因被征服而转变立场,是一瞬间的事。

    “你的同伴们呢?”他问。

    “去放牧了,我负责做饭。”

    “你从来不放牧吧?”他管得宽地问。

    小芳撒谎成性了,“我那次从马身上摔下来,骨头断了,还没养全,她们就让我守着帐篷做饭。”

    “摔着哪里?”他都觉得自己下|流不上道,无非就是再想看一眼那双细白的腿脚而已。

    小芳当然不能给他看,她说得半真半假,但摔的人不是她,是另一个班上的矮个子女孩,这种骑马比走路还多的男人,你让她们仔细看一眼,就能看出名堂来了。

    “没事,”小芳说,“再养一段时间就可以上马了。”

    “那要是再摔下去怎么办?又这样养?骑马哪有不摔的?”男人说完微微一愣,他是个话极少的人,今天怎么中邪了?他不过是逮着一个人想问问路罢了,怎么就扯出那么多废话来?

    换作来这里前的小芳,对这种多管闲事的男人,只会啐一句,“关你屁事!”

    但此时她说不出口,她没有应付过如此正派威严的男人,任何粗鲁的话都是对他的冒犯和亵渎。

    “好。”小芳柔顺地答。

    她的做派换了,对付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她尽可以无赖,但对他,她恭顺起来。

    男人连她反驳他的话都在肚子里打好腹稿应对了,她突然应承下来,倒让他一时噎住了。

    这绝不是这个女人的本性,她在见到自己面目前的态度多敷衍?

    他在这片草地上,男女那点事也不见得全搞不明白,他的潇洒落拓不止在这女人一个人身上展现过,在草原上其他连里的牧场班里的女孩前也展现过,同样的效果颇丰,但她们全整张脸暴露也撵不上她的一双眼睛。

    这双眼不仅让他熟悉,还让他感到异样,带着一种外来闯入者的异域风情,纯洁如草地的女孩眼里的内容怎么会有她眼里这样丰富?

    他还不明白,只有经历过世事的女人,眼里才会有这种只一眼就能抓住人的风情。

    他目光又注意到她身上那件部队发的军棉袄,千篇一律的棉袄穿在她身上,一切都不一样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他当然不知道,小芳到底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人,式样笼笼统统,穿上能把男女性别都搞模糊的军棉袄在她这种看过潮流服饰的人眼里,简直受罪。

    她亲自动手把棉袄改过,贴着她身体曲线改的,经过她那双巧手,棉袄一穿,她身上无论弯的直的曲线都一再被强调了,他能挪开眼才是怪事。

    男人对女人的身材有天才天然的审美模板,小芳就是,所有的军棉袄里,只有她身上这一件露出了不安分,她不费力气地就勾住了他的视线。

    他看着被小芳一针一线切割得方方正正的棉袄,像极了他难得走出草地时见到的田垄,棉花裹在里面,绷得紧紧的,跟快要丰收了似的。

    她一呼吸这些亟待丰收的田地就跟着有起有伏地颤抖,尤其是胸脯那一块。

    男人迅速移开眼光,现下只有他们一男一女,距离必须保持住,他想到营里有个爱说荤话,想女人想得发疯的老兵说过:“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他在家庭与部队浸淫多年的正统教育和严于律己不允许他这样放肆无耻地盯着一个女人长久地看,他用一种男女平等,一视同仁的语气说:“四连到底朝哪儿走?”

    意思是:“你好好回答,不要给我东拉西扯。”

    他今天烦躁透了,遇上的人全他妈瞎指路,绕了半天就绕了个圈,搞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离四连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小芳又一次被他转变的态度折服,她对男人的经验,比草地上所有年轻的牧场女兵加起来还多,男人刚才的视线她感受到了,但如此迅速地转变,又让她对他敬佩往上叠了几层。

    平易近人、高高在上、谦让随和、傲然睥睨,这些都有的矛盾属性在他身上都得到了统一,使小芳感到这个人造出来就是为了让她动情的。

    她觉得对男人经验十足的自己,竟然有点没辙了,她以前勾人的眼风,销魂的动作,今天是一个都使不出来了,跟傻了似的半张着嘴,一副花痴蠢相!

    “怎么不说话?”他催促她。

    “哦,”小芳缓过神来,方向、里程等事无巨细地给他指了路。

    她从来没有这样老实过,尤其是面对男人,离开老家那片穷山旮旯后,由媚劲、泼辣、无赖派生出来打情骂俏才是她用熟的,至于老实巴交?

    不不不,她见过的那些男人惯会欺辱老实巴交的女人,正如改邪归正的女人总把老实巴交的男人当退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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