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只有一个单间,这时候已经砸得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奶奶估计怕鹿振宇扎着,把他抱在怀里。
可鹿振宇从小就壮实,他虽然比鹿南还小两岁,但长得比鹿南还胖还高。
奶奶抱了没一会儿,就累得喘不上气,只好又将人放下,可还没等他双脚落地,又抱了起来,将他放在饭桌上。
鹿振宇站在饭桌上兴奋地跳着,于是鹿南的头顶上方,就不停地传来“咚咚咚”的跺脚声。
像有把大锤子,在使劲敲着她的脑袋。
从他们的对骂声中,鹿南懵懵懂懂地,大概知道家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一,爸爸被单位开除了。
爸爸本来是要升职的,结果职位没升上去,还被人举报了,举报信里附了照片,还附了检测报告,证据确凿,爸爸辩无可辩。
第二,鹿振宇是她的亲弟弟,从来就没有什么叔叔婶婶。
奶奶和爷爷生不出来,只领养了爸爸一个人,奶奶就他一个独子,指望着他传宗接代。
第三,妈妈也从来没有什么工作要忙,要出差。
她是躲在外面生鹿振宇,带鹿振宇。
她每天都回家,只是不回这边的家。
每一条信息都很炸裂,超出了鹿南的理解范畴,她捂着脑袋,头顶上方还传来持续的“咚咚”声,她的脑袋好痛,痛得就要炸掉。
得知情况的奶奶瘫坐在椅子上。
爸爸拉着她的领口恶狠狠地质问着,她是不是在外面乱说话,走漏了风声,要不别人怎么会知道鹿振宇的存在,怎么会拍到他的照片,怎么会拿到他的头发,怎么会有检测报告!
奶奶被问得无话可说,像条已经死透的鱼,再没有挣扎。
爸爸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骂她是人贩子,缺德玩意儿,不是东西,要不是他们鹿家把他拐了来,他说不定在自己家吃香的喝辣的。
骂她不要脸,骂她老不死,骂她丧尽天良,把他头胎的儿子给坑没了,把他房子给坑没了,最后把他工作也给坑没了,他倒了八辈子霉才进了鹿家。
鹿振宇还在饭桌上跳,爸爸一把拽下来,扔到地上:“跳跳跳,你他妈怎么不跳下来摔死!”
鹿振宇“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那一刻,奶奶像触发了什么机关,“蹭”地一下站起身,冲上去将鹿振宇牢牢圈在怀中,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有什么冲着我来!你动孩子做什么!我没漏过!你自己喝了几杯马尿就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没数!还吃香的喝辣的,要不是我,你在外面活活饿死,你被人打断腿,你去捡破烂,你去讨饭!”
她半跪在地上,紧紧抱着鹿振宇,地上都是碎片,硌着她的膝盖,她毫无察觉,只是面目狰狞地大叫着:“房子是你的吗?是老娘我的!工作是你的吗?是老娘我花钱买的!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良心被狗吃了!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数,成天里游手好闲,吃了睡睡了吃!孬种就是孬种,养不熟的畜生,没我们鹿家,你猪狗不如!”
一地的稀碎,就像是家里的现状……
爸爸被正式开除后,退掉了市区的房子,带着鹿南搬去了城郊。
那里也是单间,全家人挤在一间房里,妈妈把搬来的家具在中间排成一堵墙,又拉了几块布帘子把床隔开。
一个月后,奶奶死了。
她回到舅公家,舅公已经从老乡那听说了她的近况,她很安静地回去,舅公也就没有拦着。
她回到她那间屋子,那屋子还锁着,没人住。
她进了房间,躺在光秃秃的床铺上,也没人管。
当天晚上,她挂在堂屋的房梁上,上吊自杀了。
早起喂猪的舅母魂都吓没了,躺在床上三个月都爬不起身。
接到通知的爸爸,赶去舅公家,拦着尸体不让出堂屋,逼着舅公一家吐出了两万块钱,这才把尸体拖走。
他直接把奶奶的尸体运到学校门口,哭天抢地,骂学校不由分说开除了他,逼死了家里的老母亲,简直是没有人性。
学校的开除流程很正规,找不出纰漏,但为了息事宁人,还是出于人道主义赔了鹿家两万块钱,并答应解决鹿南的小学就读问题。
那一年,奶奶把房子卖了六万。
五年后,奶奶又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四万。
可清江市的房子已经由原来的每平米八百元涨到了二千二。
家里再也买不起房子。
从此以后,他们一家四口,居无定所。
长大后,鹿南有时也会想起奶奶。
鹿南虽然一直不喜欢她,但不得不承认,她是条汉子。
她曾说过,会回乡下等死,就真的去了。
她说到做到。
后来,每次鹿振宇考得差,被爸妈骂,他就会骑在鹿南身上,打她:“你分比我高,是因为你学校好,这是我奶用命换来的,你个害人精,害死了我奶。凭什么你能去那读书,凭什么我就只能在垃圾学校!”
鹿振宇很胖,压得她喘不过气。
其实不用鹿振宇提醒,她也知道。
本来,她是没有资格,在师范附小读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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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茗风来了没几天,鹿南就失去了教室的中午独享权。
那天,她拎着包子回教室,头一次发现里面有人还吓了一跳,等看清楚是季茗风,她站在门口踌躇了半天,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回到自己座位。
外面太晒,她没地方可去。
她走路很轻,但不可能一点声响都没,可季茗风趴在桌上头也没抬,像是睡着了。
鹿南坐下来,捏着包子慢慢啃,有些局促不安。
一会儿想他为什么还在教室,一会儿又担心等下怎么相处。
从开学到现在,除了收卷子交作业,他俩私底下还没说过话。
她把包子都啃完了,身后还没动静。
敌暗我明,如坐针毡,她手撑了会儿脑袋,干脆也趴下,枕着自己的臂弯,盯着天花板发呆。
头顶上的电风扇“咣当咣当”地摇晃着,她想着:万一他醒了,我就闭上眼睛装睡觉。
装着装着,鹿南真睡着了,她睡得迷迷瞪瞪,一个激灵惊醒了,猛地想起什么,坐起身转头看去。
身后的人似乎正在写作业,看她突然转身,拎着笔愣在原地。
俩人四目相对,如同初见那一天。
他眨巴眨巴眼睛,眼神清澈地,冲她笑了。
接连好几天,两个人都没说过话,维持着一种互不打扰的状态。
季茗风很安静,不像班上那些“泼猴”,他不会没话找话,不会逗趣她,更不会故意招惹她。
几天相处下来,鹿南虽感觉没以前自在,但也说不上难受。
渐渐地,俩人还会在对方进门时点头微笑,当作打招呼。
不多久,就连尴尬的氛围都没有了。
师范附小离老城区市中心不远,但隐在一片纵横交错的巷子里。
学校两旁是红色的砖房,三四层楼的样子,密密麻麻地紧挨着。
一楼不少人家打通了外墙,在门口堆满了各种零食和文具,成了杂货铺。
沿街还有各种小吃店,卖包子、粉面和快餐,店内通常很狭小,桌子都摆到了门外,油腻腻的桌子已经变得黢黑,坐着各色不认识的人。
人挤着人,头靠着头,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巷子里还有很多流动摊点,走街串巷地卖糊羹,卖凉拌油炸,卖辣椒饼棉花糖,还有冰糖葫芦。
那时候清江市落选第一届全国文明城市没多久,市里正在为三年后的第二届做准备,外面城管抓得紧,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就全聚到这几条巷子里。
鹿南的饭钱不多,买不起那些汤汤水水,每天的午饭不是包子就是馒头,买完就拎着往学校里面急匆匆地走。
也曾有同学邀请她中午去家里吃饭,甚至对方父母都开口了,她却总是说声谢谢就跑走了。
清江市的天气热得快冷得也快,朱自清有一句话,“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本意是表达思乡之情,但光看字面意思,这句话形容清江市,再贴切不过。
林孟桉曾在贴吧上看过一个留言,【清江怎会没有春秋,哪个狗头这么大胆,敢污蔑我的老家,清江最短的四季轮回甚至只需要一天。】
她分享给鹿南,两个人笑不可仰,直呼人才。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鹿南有些记不清,只记得瑟瑟秋风已有寒意,校门口那棵梧桐树,叶子落了满地。
就在那天,季茗风和她说了私底下的第一句话。
当时,鹿南正拎着两个豆沙包,站在一个米粉摊前发呆,热乎乎的汤粉上飘着几滴麻油,泛着光,绿油油的青菜是老板事先炒过的,再配上肉丝、榨菜丝,一整碗香喷喷。
她路过时,老板正端着那碗汤粉经过她,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
有人立刻拿起了筷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嗦粉,伴着“滋溜滋溜”的声音,那香味直扑进鹿南的鼻腔里,她有些迈不开腿。
一阵风吹散了香气,吹得地上的梧桐叶在空中打转,她回过神正要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想吃包子,也想吃汤粉,但钱没带够,我们分着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