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午,阳光已经爬进屋子里许久。
民宿外的小巷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夹着油条的香气和热腾腾的豆浆味道,轻轻钻进房间。
程夏望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头发炸毛得像只小刺猬。
昨天晚上拍照、修图、写日记,累得她连梦都没做。醒来时,窗外的蔷薇已经在晨风里晃晃悠悠,像在朝她打招呼。
她赖了两分钟,最终还是掀开被子,趿拉着拖鞋下床。
路过院子时,吴恙正在晒被子,见到程夏望下楼,她冲程夏望笑笑。
“小望,早餐自己拿啊,厨房里有热包子。”
“好,谢谢吴阿姨!”程夏望笑着应了,整个人像被晨光照得亮晶晶的。
等程夏望拿着两个素包子,踩着碎石小路回到院子时,吴恙正蹲在墙角擦一只老旧的花盆。
“包子好吃吧?”吴恙头也没抬,声音温温的。
程夏望“嗯”了一声,放下相机,蹲下来帮她扶着花盆。
花盆斑驳不堪,边缘碎了一小块,但花却开得精神,白色的蔷薇,缠缠绕绕地开了一树。
“这盆蔷薇很老了吧?”程夏望问。
“快二十年了。”吴恙拿手轻轻拂过叶片,语气带着点说不清的骄傲,“种的时候,我女儿才十岁。”
“吴悠?”程夏望想起第一天住进来时,看过民宿上挂着的照片下的签名,轻轻地问。
吴恙停了擦拭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笑着点头:“嗯,吴悠。”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填补着空隙。
“她现在在外面很忙吧?”程夏望试探着问。
吴恙抬起头,眼角细纹在阳光下温柔地铺开。
“忙是忙。”她笑了笑,“吴悠上次打电话说,她在CBD玻璃楼里对着镜子补妆时,突然认不出自己的眼睛了。”
“人呐,有时候走得太快,把魂儿落在半道上了。”
程夏望指尖一颤,想起自己曾在地铁玻璃倒影里,拼命寻找“程夏望”该有的模样
“年轻的时候,总想着走远点,走快点,像踩着风一样。”吴恙一边慢慢收拾工具,一边说道,“可有时候,跑得太快了,也容易找不着回来的路。”
她说得平静,却让程夏望胸口微微一涩。
像是被戳中了什么。
她也是啊,明明那么努力,按部就班地读书、上课、考证,却在一夜之间,像小鸟撞上了透明的玻璃,一头栽了下来。
“但没关系。”吴恙忽然笑起来,“哪怕走得再远,走得再久,只要她愿意,家门永远开着。”
说着,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小望,你帮我把那边旧柜子上的东西拿下来吧。”吴恙朝角落一指。
程夏望连忙应下,踮起脚,从柜子最上层取下一叠旧相框。
一不小心,相片滑落,哗啦一声散在地上。
她赶忙蹲下去捡,指尖划过一张泛黄的合影——
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站在院子里笑得灿烂,身后是更年轻些的吴恙,穿着围裙,手里还拎着打扫用的扫帚。
小镇的老屋、花墙、斑驳的木门,都被定格在那一瞬。阳光像是从照片里漏出来似的,温暖又真实。
程夏望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按了一下。
她的指尖突然触到相册夹层里的硬物——是一小块锋利的陶片,边缘还粘着干涸的泥土。
“这是那盆蔷薇原来的碎片。”吴恙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当年吴悠离家时打碎的,我总想着,等补好了,人大概也就回来了。”
程夏望低头看窗台上已然开得蓬勃的花,裂缝处新生出的绿苔像一道温柔的缝合线。
“那时候的吴悠,天天说要当科学家。”吴恙拿过照片,笑着摇头,“结果长大了,又说想当记者,后来又想学画画,再后来……”
她停了一下,收起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一本破旧相册里。
“人哪,总要兜兜转转,才能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程夏望望着她,心里有种想说什么的冲动,但最后只是低声应了一句:“嗯。”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等待的母亲。
或者,也许根本不需要安慰。
吴恙似乎看穿了她的迟疑,拍拍她的肩膀:“小望,别怕走错路。只要心里有光,总归能走出来。”
那一刻,程夏望突然觉得,这个看似普通的民宿老板娘,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温柔而坚定。仿佛她是那棵院子里的老槐树,经历过风霜雨雪,却仍旧牢牢扎根,守着这片小小的天地。
或许,自己也应该学会这种安静的生活,学会去珍惜那些微不足道的时刻。可能,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正想着,吴恙翻了翻地上的其他照片,忽然笑起来:“咦,这张还是刘老爷年轻时候的照片呢。”
程夏望凑过去看,只见照片上,一个穿着白衬衣的中年男人,笑得一脸春风,身边围着一群穿校服的孩子。
“刘老爷年轻时是镇小学的校长,教了好几代学生呢。我也被他教过,后来回去当了心理老师,之后才辞职开了这家民宿。”吴恙笑着说,“他年轻的时候啊,脾气倔得很,成绩差的娃,他能追着家长门口骂三条街。现在退休了就开了个眼镜店,每天乐呵乐呵的。”
程夏望忍不住笑出声,眼前仿佛浮现出刘老爷背着手、皱着眉头训人的模样。
又翻到另一张,一身军装的男人,站得笔挺,神气得很。
“这是王老爷。”吴恙指着说,“当兵出身,退伍后回镇上开了个自行车店。小镇上的调皮鬼,被他一个眼神就吓得老实。”
她顿了顿,语气里透着点笑意:“他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就是天天吵。吵着吵着,还把店都开到一块儿去了,几十年也没分开过。哪天一个不见了,另一个准第一个冲上门敲锅敲盆。”
程夏望听得忍俊不禁,心头却又暖了一下。
小镇上的人,怼归怼,心里那份牵挂是真挚的。
吴恙把照片拾掇好,又从最底下抽出一本压得扁扁的旧画册。封面上绣着一只展开翅膀的小鸟,颜色已经有些褪了。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画册,声音柔柔的:“这是吴悠高中时候画的。那阵子,她啊,总说想飞远点。”
她没有再细说,只是轻轻将画册合上,像是把某段故事悄悄收了起来。
程夏望望着她的动作,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细微的难过。
原来,每一段看似风平浪静的等待,背后都藏着漫长的风吹雨打。窗外的蔷薇轻轻摇曳着,晨光铺满了院子,每一缕光线,都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
午后的阳光渐渐热了。
程夏望回到自己房间,把相机、三脚架收拾好,又顺手翻了翻昨天拍的照片。
翻着翻着,手机上弹出一条新消息,是李朝然发来的。
【下午三点,巷子口那边集合,带你去个地方,今天继续拍。】
程夏望盯着那行字笑了笑,回了个OK的小表情包。
没想到发了一次朋友圈之后,这人倒像是比她还积极了。
不过她倒也不抗拒,既然已经答应了“交易”,那就好好干活呗。反正拍照对她来说,真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三点整,程夏望准时出现在巷口。
李朝然已经到了,背着双肩包,还是一身简单的白T牛仔裤,头发微乱,带着一种特有的干净感。
“今天去哪儿拍?”程夏望问。
“西边的小溪那边,有片空地。”李朝然简单答道,侧过身让她看自己的计划表,“那里傍晚光线好,能拍剪影。”
程夏望凑过去看,表格排得整整齐齐,连备选方案都有。
“大哥,你真的吓人,才一天你的态度180度大转弯。”她忍不住笑了。
李朝然没说话,只抬了抬眉毛,算是默认。他习惯用计划表来对抗焦虑。
两人沿着小路慢慢走着。
小镇今天有集市,街边支了好几排摊子,有卖糖画的、扎草编的小摊,也有老人推着自行车卖老冰棍。
空气里是熟悉的味道,甜甜的、混着青草香。
程夏望拍了几张路边的小景,一边走一边留意周围。临近溪边,风开始吹得有点急,她下意识伸手扶了扶头发。
就在这时,一支细小的野花从路旁被风吹了过来,打着旋儿停在她脚边。
程夏望弯腰捡起那朵小花,犹豫了一下,笑着把它插进了自己耳边的发丝里。
她歪头看向李朝然,声音里带着点调皮但又不自觉地带着点羞涩:“好看吗?”
李朝然原本低头看着导航,听见她的声音,抬眼看了一下。
阳光很亮,小巷很安静,她耳边别着小小一朵紫色的花,眼睛里也像藏了光。
他轻轻“嗯”了一声。
程夏望没再追问,正想继续往前走,李朝然却忽然补了一句,声音低低的:“别掉了。”
像是怕她听不见,又像是怕自己听太清楚。
程夏望怔了一下,忍不住轻轻笑了。风又吹来,花在她耳边晃了晃,她下意识伸手按住,轻声应了句:“好。”
这个瞬间,让程夏望忽然想起初一那年,李朝然也曾这样提醒过她。
那时是她第一次参加学校文艺汇演,因为太紧张,把上台顺序搞错了,差点当众出糗。
是李朝然站在后台,拉了她一把,低声提醒:“夏望,到你了,别怕。”
他声音低低的,很平静,也很坚定。那种信任的眼神,好像她根本不会出错似的。
后来她顺利上了台,却从来没敢回头去看他一眼。
...
小溪边人不多。几只鸭子在水里扑腾着,岸边有老人家在洗衣服,还有几个小孩拿着小网子捞鱼虾。
程夏望架好三脚架,调好相机,手脚麻利地选好角度。
李朝然站在她镜头里,今天穿得简单,白色T恤被晚霞镀上一层暖光,微微弯着腰看着水面。
她试了几个构图,很快找到感觉。阳光从他侧后方打过来,把他的轮廓拉得温柔又干净。
拍到一半,程夏望忽然叫住他:“李朝然,你往右半步——对,就那儿,别动。”
李朝然顺从地调整位置,微微偏头,露出一点不自然的小表情。
“笑一个?”程夏望半开玩笑地说。
李朝然眼角微微抽了下。
笑?
他想起昨天程夏望吐槽他像“人形立牌”,顿了两秒,勉强拉起一个弧度。
程夏望隔着镜头差点笑出声。
这人态度倒是比昨天端正了,昨天出片的几乎都是抓拍。不过今天笑得比不笑还僵硬,像商场里展示手机壳的人偶。
她忍着笑,连连按快门,又顺手抓拍了好几张他无奈的小动作。
拍完后,她跑过去,把相机翻给他看。
“你看看——这叫真实自然,懂不懂?”
她边说边笑,一边点着昨天几张抓拍,“比你装出来的笑强一百倍。”
李朝然盯着照片,耳尖微微泛红,但也没反驳。默默捡起刚刚她跑动时那朵从耳边掉落的小花儿,悄悄放进口袋里。
他低声嗯了下,默认了她的说法。
...
拍到天色渐暗,巷子里挂起了昏黄的灯。
两人回民宿的路上,经过一个小摊,卖烤红薯的。老板戴着草帽,正在翻烤炉子里热腾腾的红薯,香气扑鼻。
程夏望停下脚步,眼睛亮了:“要不要买一个?今天拍得还可以,奖励一下自己。”
李朝然想了想,点了点头。
老板一边掀炉门一边笑:“小姑娘小伙子,买一个够两个人吃啦,又香又甜!”
程夏望笑着点头:“好啊,给我们挑个最大的!”
红薯烤得皮焦肉软,老板用报纸包着递过来,热乎乎的。
两人一人拿着一半的红薯离开了,一路上热气在冷风里腾着,像一小团会飞的小太阳。
程夏望一手吃红薯,一手看相机里的成片。突然,她踩到一块不是特别平的石板,手一抖红薯泥粘上了相机屏幕,程夏望惊呼了一声。
李朝然见状,把红薯换到左手,右手指尖擦过她手背递过纸巾。
那一瞬,程夏望突然觉得他手指的温度比红薯皮更烫,她下意识蜷起手指,却瞥见他耳尖被晚霞染得通红。
...
回到民宿,小院子里早有人在吃饭聊天。
灯光下,吴恙在院子里忙碌着,帮着把桌椅擦干净,还有邻居家阿姨拎着饭菜过来,说是“大家凑一顿”。
“今晚有人请客吃火锅喽!”吴恙笑着朝他们挥手,“小望、小然,要不要一块来?”
程夏望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李朝然。
李朝然点了点头,很自然地帮她做了决定:“来吧。”
于是,两人把手里的红薯放到厨房,回头一起加入了小院的热闹里。
火锅在旧木桌上咕嘟嘟冒着泡,辣椒和花椒的香气混在一起,人声嘈杂,却暖洋洋的。
程夏望夹了块鱼丸,烫得咧嘴,李朝然递给她一杯冰水。
吴恙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眼里像藏着慈爱和一点点揶揄,但什么也没说。
小镇的夜晚,就这么在烟火味和笑声中慢慢深了。天边星星一颗颗亮起来,院子里的灯泡也慢慢发白。
饭后,程夏望拿着相机先上了楼。
她坐在房间内的阳台边上,打开了日记本。
这时,夜风忽然送来一串断断续续的音符,是《千与千寻》的旋律。
她贴着冰凉的玻璃往下看——李朝然倚在老槐树下吹口琴,月光把他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长。某个音吹破了,他懊恼地皱皱眉,那模样比白日里僵硬摆拍的模样鲜活千百倍。
她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慢慢发了光。
微弱的、暖暖的,却真真切切地在。
【Day 4】
“今天的拍摄依旧一切顺利,也听到了很多故事。心里有很多想法,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就借吴阿姨的话,别怕走错路,会好起来的,程夏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