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皇室子嗣向来单薄,当今皇帝膝下仅余三子二女。皇长子早夭,二皇子资质平庸,三皇子又年幼。
而太后,并非皇帝生母,乃是先帝的继后。当年皇帝能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坐上龙椅,全赖太后母族在背后扶持。
拥立之功,重如泰山,皇帝对这位继母向来敬重。
若不是太后力排众议,将生母卑微的他扶上龙椅,如今坐在金銮殿的还不知是谁。
未央宫外,姜绾将史书记载的内容在心里捋了一遍。在她看来,皇帝对太后敬重有加,是因为忌惮。
当年靠人家母族上位,龙椅坐稳了,床头却悬着别人的剑,能睡得踏实才怪。
阿元去将军府传话才过两日,慈宁宫的人就寻到了云燕宫。裴家定是把她自请为裴将军冲喜的话递到了太后跟前,这才得了千载难逢的召见。
姜绾心理渐渐有了数。待会见了太后,定要让她看出自己的真心,是真心想帮这个忙,半分算计也无。
若是提起从前那些龃龉,她只当没听见,只捡着感恩的话说。
引路的宫女在前头走得急促,行至第三道门时侧身,示意姜绾独自进去。
殿内沉水香熏得人头发昏,太后歪在紫檀榻上,半阖着眼捻菩提子。
她一身沉香色素面宫装,乌发间别着支羊脂玉簪,通身不见珠翠,却自有一股雍容。
宫里都知道太后信佛,慈宁宫的佛堂日日香火不断,她自己也常说,多念几声佛,能让心定些。
“给皇奶奶请安。”姜绾行礼。
太后眼皮懒懒掀起,讥诮道:“哀家竟不知,冷宫里的麻雀,也学会往将门飞了。”
姜绾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眼帘低垂:“皇祖母说笑了,孙女在冷宫这些时日,常听麻雀叽喳,倒听出些道理,再扑腾的麻雀,也飞不过宫墙去。”
她稍稍抬头,露出苦笑:“孙女愚钝,只晓得冲喜若是成了,是皇奶奶慈悲。若是不成,也不过是只麻雀认错了枝头。”
成败与否,都不过是太后的一句话。
太后一寸寸扫过姜绾低垂的眉眼,连她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打量着。
“抬起头来。”
姜绾眼帘微抬,对上她的视线。
“你倒比从前通透了,云燕宫的日子,没白过。”
“是皇奶奶的教诲,孙女不敢忘。”
“裴家的事,哀家知道了。三天后,你就出宫吧。子卿是国之利刃,不能倒。既然你愿去,哀家便允了。只是你要记着,进了将军府的门,守好你的本分。莫要再生出旁的心思,污了裴家的门楣,也污了哀家的眼。”
“谢皇奶奶成全!孙女定当铭记在心。”
姜绾额头抵地。
大周哪场姻缘最是奇葩,姜绾出阁那日,怕是要算头一份。
红妆?没有。十里锦铺?休想。
公主下嫁虽不稀奇,可像她既无凤冠霞帔加身,也无鼓乐喧天相迎,只一身红衣,头顶一方红布,由一顶小轿抬进将军府的,纵是翻遍史册,也找不出第二例。
本该是女儿家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她过得比寻常人家的嫁女还要冷清,说是发配罪臣都有人信。
轿子在路上颠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停在一座府邸前。
门楣上草草系着几挂红绸,风一吹就晃悠,倒像是谁随手挂上去的。
两个仆役守在门边,见轿子停了,慢吞吞挪过来掀轿帘。
姜绾扶着轿杆下来,脚刚沾地,就听旁边一个婆子嗤笑:“这红布盖得倒是严实,莫不是见不得人?”
另一个丫鬟接话:“毕竟是从冷宫里出来的,能进府已是天大的恩典,还指望咱们捧着不成?”
红布底下的视野窄得很,姜绾刚要迈步,脚下就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毛手毛脚的,别是冲撞了将军的病气。”那婆子翻了个大白眼,引着姜绾往大堂走。
穿堂过院,隐约闻见些酒气。到了大堂门口,院里倒摆了十几桌席,坐着的多是些面生的远亲,瞧着都不太热络。
她一跨进门,筷子都停了。
红布底下视野有限,但姜绾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钉在她身上。
大堂正中摆着案几,香炉里插着三炷香。裴老夫人穿着件簇新的宝蓝色寿衣,坐在上首,见姜绾进来,点了点头。
踏进大堂,姜绾眼前泛起幽蓝光晕。
【检测到高危环境,风险评估系统自动启动。】
半透明的光屏在视野中铺开,几行字迹飞速刷新:
【目标:楚子君。】
【风险等级:A级。】
【分析:掌控欲极强,对皇室抱有敌意,近期因独子重伤情绪极度不稳定。】
身侧着鹅黄罗裙的少女轻扯妇人衣袖,语带不耐:“娘,这般冲喜当真能救哥哥?”
少女话音刚落,新的信息弹出:
【目标:裴玉漱。】
【风险等级:B级。】
【分析:骄纵任性,易被挑唆,与兄长感情深厚。】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来:
【建议:暂避锋芒,降低存在感!】
盖头下的姜绾险些气笑出声。好么,她这是嫁人还是闯土匪窝?一个SSS级,一个A级一个B级,裴府的门槛怕不是刀山火海砌成的?
“请新郎——”
司仪拖长了调子,细眼不时瞟向堂外。红布晃动间,姜绾瞧见一双黑靴,正蹒跚着往她挪近。
随着他靠近,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那双靴子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微微晃动。
“一拜天地!”
姜绾躬身,余光里,那双黑靴的主人艰难弯下腰。
第二拜时,男子的动作比上次慢。
“夫妻对拜!”
姜绾站着没动,透过盖头下缘,她看见黑靴子的主人似乎想屈膝,人突然向前一晃。
姜绾揽住他的肩,男子的身体比想象中沉,带着股坠人的力道,她咬着牙往后撤了半步,才勉强稳住两人的身形。
盖头在混乱中滑落,天光乍现,她看清了他的面容。
皮肤过分苍白,如上等宣纸。眉骨很高,鼻梁挺直,薄唇优美。
若不是此刻正虚弱的靠在她臂弯里,这人生生就是尊供奉在雪山之巅的玉雕,多看一眼都怕玷污了去。
“......放手。”
裴子卿哑声开口,想推开她,手刚抬起就失了力气垂落。
姜绾把人扶得更稳了些,没有理会他的请求:“裴将军,都要摔了还逞强?”
司仪见状,清了清嗓子:“吉时未过,拜堂继续,夫妻对拜——”
姜绾扶着他慢慢转身,两人面对面站定,裴子卿低下头。
弯腰瞬间,姜绾听见一声“多谢”从对面传来,她抬眼,撞上裴子卿眼眸。
雪砌玉山云作骨,纵是病骨支离,依旧不染尘俗。
史书上那个杀伐决断的裴将军,竟生得这副祸水模样?
难怪史官要刻意丑裴子卿的画像,若如实刻画,后世哪会在意他收复漠北的功绩?怕都只顾着传颂玉面将军的风姿了。
洞房内的光景,与外面寒酸布置不同。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百子帐悬着珍珠串成的流苏,烛火一晃,满室流光。
一个婆子端着合卺酒进来,脸上堆着笑:“少夫人,老奴来与您说说今晚洞房的规矩。待会将军进来,您要先替他宽衣,若是将军有兴致,您就顺着些。”
姜绾盯着婆子一张一合的嘴,笑眯眯道:“妈妈,您看将军那身子骨,今晚像是能洞房的样子么?”
婆子被问得哽住,喉头一噎。方才将军连拜堂都险些栽倒,那气若游丝的模样,确实不像能行周公之礼。
姜绾见她语塞,继续道:“裴家是打算让我洞房夜就守寡?”
婆子脸色骤变,慌忙摆手:“少夫人慎言!这、这是冲喜的规矩……”
“规矩我懂。不过妈妈不妨去问问老夫人,是抱孙子要紧,还是抱儿子要紧?”姜绾勾起唇角。
三两句间,婆子溃不成军,讪讪退下。
就裴子卿那副身子骨,拜个堂都差点当场嗝屁,真要强撑着洞房,怕不是要直接表演个“牡丹花下死”的戏码了,只不过死的是赏花的郎君。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洞房花烛夜,风流无比间,然后……没动静了。伸手一探,嚯,断气了!
届时裴老夫人提着菜刀冲进来,把她这个冲喜直接冲过头的儿媳捆去报官。
得,那她可真成了古今第一冤大头。
窦娥的六月飞雪算什么?她这冤情怕是能直接让阎王爷都拍案叫绝!
红烛燃了半截,门外依然静悄悄的。
看来某人今晚是来不了了。
姜绾索性扯过鸳鸯锦被裹在身上,奔波整日的疲惫涌上来,眼皮渐渐发沉。
迷迷糊糊间,感觉身上一沉。
她掀开眼皮,朦胧烛光里,一道身影立在榻前。裴子卿不知何时进来的,将锦被往她身上拉,裹得严实。
见她要醒,裴子卿收回手,淡淡道:“夜里凉,怕你着凉。”
姜绾眨眨眼,把锦被往上拽了拽,只露出半张白皙的小脸。
“将军倒是体贴,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长得这么好看,却是个命短的。”
裴子卿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说:“命短不命短,我自己说了算。倒是你,刚进府就咒自己夫君,不怕折了福寿?”
姜绾原想刺他几句,这会反倒像拳头打在棉花上,被弹了回来。
“让个位置。”
裴子卿扶着床柱坐下,立马掀被。
看着顷刻间占据半边床榻的人,姜绾一时语塞。这人方才还站不稳,此刻抢被子的动作倒是利落。
“放心,我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缺,做不了什么。”他补充道。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矫情倒显得刻意。迟疑片刻,姜绾又重新躺回去。
既来之,则安之。
她要的从不是什么体面,不过是个能靠近裴子卿的地方。这点委屈,比起云燕宫的孤寂,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