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闹哄哄折腾到几近天明,元府各处才渐渐熄了灯,重回宁寂。
家主的居所玉茗斋处,遍地白山茶在月影下摇晃,身形顷长的玄衣男子站在茶花丛下,颔首又抬起,向院内小阁楼上张望。
他穿的单薄,身板却较常人更为挺拔,墨发铺陈肩头,如西域上好的锦绣绸缎。
满地落花,独独他一人矗立。
“阎公子,阎公子。”
阎知寒闻声抬头,见舒儿披着衣裳从小门出来,向他招手。
他便过去了。
舒儿等他走近,才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
“公子,你别在这站着了,姑娘说她刚刚在楼上看见你,跟个石雕似的,黑黢黢的怪吓人,”舒儿一字不落转达元映星的话,“她说你要是没事,就回厢房去坐一会,夜里凉,你要是染了风寒,她还得给你配药。”
冷风嗖嗖一吹,阎知寒自是觉身上寒浸浸的,但他只是一作揖,向舒儿说:“有劳姐姐替我向你们姑娘问个话,我……我想见她一面,不知她肩上的伤如何了。”
舒儿睁大眼睛:“那怎么使得?肩膀岂是能随便给人看的——”
“不不不,姐姐误会了,”阎知寒赶紧摆手,“我是说想见她一面,问问伤势,并没有要亲眼看看的意思。”
“这样啊……”舒儿哦了一声,“那我去给公子问问,但是姑娘刚睡下,也不知愿不愿见人。公子进前厅来喝杯热茶,小候片刻吧。”
阎知寒心里有些忐忑,跟着舒儿进来玉茗斋,人一跨进前厅,就有一股茶花清香扑鼻,不由得细嗅了嗅。
这香气实在是很熟悉,就像……
阎知寒不知想到什么,耳垂染上一层薄薄的红。
他甩甩头,随舒儿的指引坐下,默默等候回话。
他其实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元映星会愿意见他,但她是为自己挡了锄头,才伤得血淋淋的,于情于理,他都没法高枕无忧,不来探问一二。
父亲的绝情与冷血他是看在眼里的,今夜过后,父亲也许会因为记恨自己,而将元家一并连累。
他也许不该留在这里,而是应该随便去参个军,在某处无关紧要的战役里牺牲,以完结父亲的心愿,也告慰知辰的在天之灵。
想到军前自裁的阎知辰,阎知寒眼底迅速蒙上一层死寂。
那是他同父异母的胞弟,聪慧,乖顺,模样生得俊俏,很讨人喜欢。
尤其讨父亲喜欢。
那一日,阎知寒在亲眼见阎知辰在大火中消失,他救下了三军将士,却没能救下自己的兄弟手足。
那染血的盔甲在大火中扭曲,最终燃烧殆尽,一点余烬也没留下。
阎知寒无意识伸手拂上脸侧,那处烧疤已经淡到几乎瞧不出来,但指腹一碰上去,还是瞬间就将阎知寒拉回了那日烧红了夜幕的大火中,拉回眼睁睁看着弟弟葬身火海的悲恸和绝望中。
滚烫,灼热,嘶哑的呼喊,热浪席卷尘土。
他喘息渐快,魇在这段回忆里——
“啊?”
阎知寒小声惊叫,肩上突然放下的手令他徒然清醒,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却吸进了更为浓郁的山茶花香。
等等,山茶花……?
阎知寒回头,身后不是舒儿,是裹着毯子一脸端详的元映星。
“阿央……!”
“别动。”
元映星低声说完,阎知寒立即绷成了一条棍子。
“……”元映星眨眨眼,有些纳闷,自己说话这么好使?
她紧了紧临出来前舒儿给她加的毯子,坐在阎知寒对面,微微探身端详他。
这人刚才面色紧绷,呼吸频率不对,捂着脸痛苦非常,元映星以为他是坐在这睡着以后,被梦魇住了。
但看来好像不是。
“舒儿说你找我,什么事?”
“……”阎知寒像是被拍傻了,坐在那直愣愣的,瞪着两只眼睛,一言不发。
元映星挑起半边眉毛,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嘿?”
她知道阎知寒是有些古怪的,话说有那样一个父亲,又带着那么大一个疤痕,想开朗活泼敞敞亮亮的也难。
但如果发展到梦魇的程度,那就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你身上的疫病症状还没彻底褪去,夜这么深,又不休息,熬着找我究竟是什么事?”
元映星说完,忽然肉眼见阎知寒的眼眶飞速红了,两手捉着衣摆,大颗大颗的泪珠竟就滚落下来。
“诶诶——?”
元映星顿时手忙脚乱,浑身翻找一遍,摸出一条旧帕子,塞给阎知寒。
对方却压根无暇顾及,揪着帕子,咬着嘴唇,哭得更凶了。
“不是,我没欺负你吧,你……”
元映星焦头烂额,夺回帕子扶着阎知寒,不知怎么脑子一抽,用帕子一下捂住他的嘴巴和鼻子。
“……”
这一招竟然莫名奏效,阎知寒睁大眼,眼泪虽然还在淌,但已经不出声了。
元映星不敢松气,几乎贴在阎知寒身前,死死捂住他的口鼻,一时也忘了他能不能呼吸。
这人的脸凑近了看,比起远观更为美貌。
修眉镂月间,双眸沉沉如渊,裹挟着人坠进这眸子里,脸蛋却又沾着泪水,泪痕像霜花似的,纵横交错。
元映星自认自己这副身体的容貌也不差,但还不至于像阎知寒这样,令人惊心动魄,不敢高声语。
甚至对方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恍惚——
“唔……”
不对。元映星心一惊,赶忙撒手。
这不是恍惚,是要被她捂死了。
她松开半濡湿的帕子,阎知寒骤然没了禁锢,瘫在椅子上,低头大口喘气。
“你……也不说一声,”元映星抿嘴看他喘了半晌,犹犹豫豫伸手给顺顺气,“突然哭起来,别叫舒儿以为我欺负你。”
过一会,阎知寒慢慢缓过来,垂头呼了口气,抬眼望向元映星时,嘴角一抿,露出个苦笑。
“你以前,经常欺负别人吗?”
这是什么话。元映星刚想说没有,想一想穿越以来被她收拾得满地找牙的坏家伙们,又有点说不顺口。
“也不是经常了,人嘛,总会有发生口角的时候,”元映星往左上角瞟,“所以呢,你坐在这里又哭又闹的,到底找我什么事?”
闻言,阎知寒又攥紧了手帕。
他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
“我很担心……你的伤。”
元映星有点意外。
“肩膀么,早就止住血了,过几天就能痊愈。”
阎知寒垂下眼:“那就好,我,我当时……没能躲开,害你伤得这样重。”
他支支吾吾,含含混混。
“女孩子……不好留疤的。”
元映星不禁眉眼一弯: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留疤?”
她要是再精进些,整容面敷都能研制出来,这个傻小子还觉得她会在乎这一点两点疤痕,实在是……憨过头了。
元映星拍拍阎知寒低垂的脑袋,一拂袖:
“走,趁舒儿不在,我带你去个地方。”
阎知寒一下子红了脸,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元映星拽着隔壁从椅子上薅了起来。
“诶,阿央!”
“嘘,别出声,我们悄悄的。”
他一愣,又不敢挣扎,怕扯着元映星的伤口。
一路踉踉跄跄被带到一处房间,四周静谧无比,唯有两人偷偷摸摸的脚步声。
走廊长且昏暗,月色朦朦胧胧洒在廊上。
元映星格外警惕,左右看过好多次,确认没有其他人,才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眼前这扇门。
阎知寒又担心又好奇,在元映星身后紧张兮兮探头。
只见门向两边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座室内的小小花卉园。
“这……”
“进来,关门。”
元映星言简意赅,扯阎知寒进来,立即小声关上门。
她甚至警惕到上了门闸,确认绝不会有人你呢个破门而入,才回过神来,对早已看呆的阎知寒一扬下巴:
“喏,我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她率先穿过这些各式各样奇异的花卉,往小花园最深处走去。
阎知寒眼都看花了,一脸空茫地应了一声,不由自主跟上。
“我们从异族人手里夺下它时,它已经有点儿被损坏了,”元映星边走边道,“幸好,我还有多余的营养液,浸泡到这个时候,也该缓过来了吧?”
阎知寒听不懂元映星在说什么,听她略带兴奋的,发光的语气,像是在谈论自己极为喜爱的事物。
两人越往深处去,出现的花卉越是珍稀,稀奇。
阎知寒看着这些他从没见过的植物们,一时说不出话。
“嘘,都别吵。”
元映星突然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拉住阎知寒,往前一指。
阎知寒顺势望去,见前方是一张被花卉们包围的小书案,书案上有一只小小的花盆,上面放着一株模样极其柔弱的小花。
他忽然屏住呼吸。
这花,他似乎见过。
桃色花瓣,形似山茶的花托,他绝对是见过的,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到是在哪里见过。
“这就是我们那日从异族人手里夺下的花,也就是此次时疫的源头。”
元映星轻声道:
“它的名字叫希诺瓦,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寓意为死亡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