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界之风在巨树枝叶间轻轻流转。刚刚关于“偏心”的话题暂时落下,琉璃叶片洒下的光芒却并未平静。
烈崧憋着一肚子话,粗糙的指节一下一下敲着膝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声音如闷雷般回荡:“……我还是不放心。”
律司微微侧目,手指摩挲伞柄,笑意若有若无:“你不放心什么?不放心她,还是不放心那位水柱?”
“当然是不放心那小子。”烈崧皱着眉,逻辑却意外清晰,“绛离的眼光我信,可人类……你们也知道,他们很容易变。上一刻敢替别人去死,下一刻就能因为一句话把刀捅进最亲近的人身上。”
他顿了顿,粗声粗气地补充,“我不希望,再看见千年前那样的事。”
绮玄淡淡看了他一眼,语气却仍旧带着慵懒的调侃:“从统计样本而言,富冈义勇目前的行为模式,尚不构成‘高危对象’。”
“可那都是远观的数据。”烈崧固执得像一块岩,“我想近看一眼。”
律司饶有兴致地敲了敲伞骨,笑道:“近看……倒也不是不行。人间的音色近百年变化不少。我也好奇,那个小子与她之间会擦出怎样的‘二重奏’。”
绮玄用指尖轻点虚空,几缕因果线在她面前浮现又散去:“若只是去‘考察’样本,顺便检查一下他的骨骼健康状况、精神状态,确保他没有把自己往自毁的方向推,也算在我职权范围内。”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崇宫澪看着三人,蓝眸微微眯起,“要集体去人间,当一回……窥伺我私人生活的幽灵?”
“不是‘幽灵’。”律司一本正经地纠正,“是出于家人关怀的‘探亲团’。”
烈崧点头如捣蒜:“对,探亲团。确认一下这小子到底配不配得上你。”
绮玄笑得极温柔:“顺便给未来的实验记录留一点第一手观察资料。”
“……”崇宫澪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头痛,“我该庆幸你们不是直接把他抓来枝界解剖吗?”
“你不愿,我们自然不会动他一根头发。”律司收了笑,语气反倒认真,“但多看几眼,总不算坏事。”
琉璃叶片沙沙作响,似在无声附和。崇宫澪凝视着他们许久,最终轻轻叹了一口气,露出拿他们没办法的无奈神色。
“随你们。”她道,“只是——不得暴露,不得干涉。更不得吓着他。”
烈崧下意识反驳:“我长这样,很难不吓——”
律司从善如流地接话:“那就伪装。”
绮玄笑意盈盈:“人类时代流行的服饰,我研究得很透彻。放心,我们会‘低调’行事。”
崇宫澪看着他们,心生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两个字从绮玄嘴里说出来,大概率意味着“非常高调的混乱”。
她揉了揉太阳穴,终究还是点头:“……那就祝人间安宁。”
……
当日薄西山,远处山脉已被晚霞染上一层柔和的金边,某座靠近鬼杀队驻地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幕颇为“诡异”的画面。
一名身形高大得过分的“旅人”在山道边蹲着,粗眉紧皱,正艰难地和一件明显不合尺寸的和服纠缠。他身上的布料被撑得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腰带被他一不小心系成了打包麻袋的样式。
“……这玩意儿,真的要这样穿?”烈崧低头看着自己几乎被撑裂的衣摆,满脸写着不适。
不远处,律司已经换好了一身色调雅致的和服,红伞依旧撑在肩上。他看起来完全像某个高门望族里的风流公子,唯一的破绽是——这打扮实在太显眼了,行走在山间简直像一块发光招牌。
“你这是侍奉神灵的仪仗队服饰吧。”烈崧怀疑,“人类看见不会吓死?”
“与其吓死,不如惊艳得跪下。”律司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袖,看了烈崧一眼,嫌弃得不加掩饰,“你这样才吓人。系腰带不是捆俘虏。”
一旁的绮玄则穿着一身剪裁干净的深色洋装,外面披着长风衣,脚上踏着皮靴,手里提着一只看起来非常专业的医师箱。她还特意戴了一副细边眼镜,看上去像是混入大正时代的“留学女医师”。
“我觉得我挺贴合人类设定的。”她推了推眼镜,满意地点头,“人类总是在生死线上徘徊,最需要的就是医生。”
“你那个箱子里,是不是装了什么不该给人类看的东西?”律司意味深长地问。
“放心。”绮玄温柔一笑,“我带的都是急救用品。比如断肢再接、心脏暂时替换、记忆短暂切除之类的。”
烈崧打了个冷战:“听起来比我还吓人。”
三祖一边斗嘴一边往山林深处走。为了尽量不对人间造成影响,他们气息收敛到极致,脚步轻得连落叶都不愿惊动。
偶尔烈崧不小心迈大了一步,山道边的岩石就会发出低低的呻吟,被律司当场用一串从容的笛音“安抚”,岩层的裂纹缓缓愈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前方。”绮玄忽然停下脚步,目光看向远处一道被夕光洗过的山谷,“那条因果线,很清晰。”
顺着她指的方向,山势缓缓下沉,形成一个小小的谷地。谷底有溪水蜿蜒,溪流边有一处自然形成的岩石台地,几块大石错落其间,形成可供人歇息的空地。
“藏气。”律司收伞,手指一弹,三人周身的空间微微一扭,枝界的规则被薄薄覆盖在人间规则之上。他们的存在被压缩到一个奇妙的夹层里,只能被极少数“敏锐者”勉强捕捉。
三人轻盈地掠上谷口一处悬崖边缘,半蹲在灌木后方,视线顺着斜坡落向溪边。
……
崇宫澪跪坐在一块圆润的石头上,裙摆整整齐齐地叠在身下,白发用最简单的发绳束在脑后,袖子挽到小臂,正认真地清洗那只漆色便当盒。
她的侧脸被水光映得十分柔软,蓝眸因为专注而微微弯着,与枝界里那尊冷静散漫的鬼祖几乎是两个人。
离她不远的石头上,富冈义勇盘腿而坐,羽织搭在身上,一只手按着膝盖,另一只手也拿着一只小盒子,显然在努力模仿她的动作。
他的动作笨拙得肉眼可见,偶尔用力过猛,水花溅到自己袖口,便不动声色地微微一顿,换个角度继续擦,仿佛这样就能悄悄掩饰刚才的小失误。
“那就是——”烈崧眯起眼睛,压低声音,“富冈义勇?”
“嗯。”绮玄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他身上略一扫过,像检查某件精密器械,“呼吸平稳,肌肉紧绷度正常,最近没有过度训练导致的旧伤恶化。精神状态比无限列车事件前明显稳定。”
律司撑着红伞,笑意轻浅:“崇宫家的饭盒,看样子已经完全融入他的日常了。”
下方,崇宫澪把最后一只小盒用清水冲净,抬手甩了甩手腕,仰头呼了口气。她提着盒子往岸边走去,准备把它们一一摆好晾干。谁知脚下石面有一片湿滑的青苔,她没留神,脚尖一滑,身体向旁侧猛地一倾。
那一瞬间,时间像被拉长。悬崖上的三祖几乎同时绷紧,烈崧整个人往前探出半个身子,拳头蓄力,律司手指已经搭上伞柄,绮玄则抬起手,指尖浮出细小的光圈,所有人都准备在她即将跌落的那一刻出手。
比他们更快的,是富冈义勇。
他几乎没思考,整个人像是一柄本能出鞘的刀,一只手稳稳扣住崇宫澪的手腕,另一只手撑在她腰侧,顺势一扯一带,把她从失衡的轨道上拉回。惯性太大,崇宫澪猝不及防,整个人撞进他怀里,木盒在两人之间发出轻微的一声“咚”。
水花被带得高高溅起,又零零散散落回溪面,在阳光下碎成一圈圈细小的光。
崇宫澪被这一下撞得脑袋有点发懵,下意识抬头。近距离下,她看到的是一张近乎冷硬的脸——眉目一如既往清冷,眼神却还没来得及恢复平静,残留着刚刚那一瞬的紧绷和警惕。那种表情她以前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次,却从未只为她一人出现。
“……抱歉。”过了两心跳,他先开口,嗓音有点哑,语气却仍旧直来直去,“拉过头了。”
崇宫澪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还窝在他怀里,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耳尖有些发烫:“是我没站稳。谢谢您,富冈先生。”
富冈义勇“嗯”了一声,视线在她脚下那片青苔上停了一瞬,又落回她身上。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他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闷闷地吐出一句:“……危险。”
崇宫澪听懂了这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责备、关心和后怕,唇角不由自主弯了一点。她顺势接话,把这份紧张轻轻化开:“那富冈先生以后就帮我多看看路。医者的脚下,确实容易不长眼。”
富冈义勇没接她的玩笑,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像是在默默把这句话记进某个不容更改的清单里。
悬崖上,烈崧把刚蓄力的一拳生生停在半空,过了好几息才缓缓收回去,闷声道:“反应不错。”
律司看着谷底那短短几秒的交错,忍不住轻叹一句:“手比脑袋诚实。”
“这是优点。”绮玄很认真,“他的身体在她出事的可能性大于零时,会本能地抢在所有意识之前赶到她身边。这种反应,比任何口头承诺都可靠。”
谷底的两人已经恢复了对话的节奏。崇宫澪把饭盒摆在石上晾干,拎起放在一旁的小药箱,回身走到富冈义勇面前:“富冈先生,请把手给我。”
富冈义勇愣了愣,下意识把左手递过去。她捏住他的手腕,轻轻翻了个面,指腹划过之前训练时被刀柄磨出的硬茧,又停在几道浅浅未完全褪色的旧伤上。溪水洗过的皮肤微凉,他的体温却透过指尖稳稳地贴上来。
“最近有没有少划几刀?”她一边检查一边问,语气带着一点医生对病人的理所当然的审查。
“……有。”他想了想,给了一个老实的答案。
“那说明我这位医生还是有一点用的。”崇宫澪满意,“至少让你记得,上战场之前先把自己缝好。”
富冈义勇没说话,目光却落在她低着头微皱的眉间,像在看某个他始终不太习惯、却已经离不开的画面。
崇宫澪感觉到了那道视线,却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只专心地从药箱里取出小瓷瓶开始涂抹,动作熟练得像在完成一件已经重复过千百次的日常。
“……以前不会这样。”她忽然开口,像是随口提起一件旧事,“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连自己受重伤了都不在意。”
富冈义勇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垂在她手背上。他很少在这种时候回想过去,但那一幕还是不可避免地浮上来:雪夜、血、那种“死了也无所谓”的钝痛,如今已经被别的东西一点点替换。
“那时候,觉得无所谓。”他很慢地说,声音低到几乎要被溪水淹没,“现在……不行。”
这四个字说出口之后,他自己似乎也被轻轻震了一下,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又放松,像是害怕被她察觉这份微妙的变化。
崇宫澪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碰了一下,像两柄刀锋擦过,又很快各自收剑入鞘。
她本可以顺势问下去,但她没有。她只是把那只手再轻轻翻回去,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上药,语气温柔:“那就继续这样。等这只手不再觉得‘无所谓’的时候,就差不多可以退休了。”
富冈义勇低低地“嗯”了一声,这一次,没有任何反驳。
悬崖上,三祖静静看着这一幕,谁也没有出声。律司忽然有些感慨:“他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那句‘现在不行’,已经是他们这个阶段最直接的宣言了。”
“自我生存欲望曲线抬头,对特定个体的依恋值增加。”绮玄点头,“而且很健康,没有完全将对方当作唯一生存意义的危险倾向。”
烈崧没听懂那些复杂的词,只挠了挠头,闷声总结:“就是——以前他觉得死也行,现在……舍不得丢下她。”
“粗糙,但不算错。”律司笑出声来,“有这样的变化,我就安心许多。”
正说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风从谷口灌入。烈崧为了看得清,一直半个身子探在外面,这会儿被风一吹,身后灌木发出“咔”地一声。几片叶子从悬崖边打着旋儿落下,掉在两人不远处的溪水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谷底的两人几乎同时抬头。富冈义勇的反应比崇宫澪快半拍。他的手下意识地从她掌心抽回,整个人微微前倾,以一种极自然的方式挡在她前面,右手不着痕迹地落在刀柄上,眼神冷锐地扫向悬崖边的方向。
——那是一种在战场上习以为常的警觉,却因他挡住的对象是她,而显得格外不同。
崇宫澪也抬头,手腕下封印的纹路轻轻灼烧了一瞬,她眯起眼睛,视线在悬崖边停留了一会儿。那一刹那,她感受到一种熟悉又遥远的气息,在世界的缝隙里一闪而逝。
悬崖上,律司反应最快,袖子一抖,把那几片落叶的轨迹轻轻偏开,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山风所致。
烈崧整个人僵在灌木后,连呼吸都放轻,瞪着谷底那张带着警惕的脸,压低声音:“他好像闻到了什么。”
“那是直觉。”绮玄低声说,“敏锐的人类在战场上练出来的第六感。我们这次本来就不该待太久。”
谷底,富冈义勇的视线在悬崖边停留良久,最终还是缓缓收回。他没有完全放松,只是手从刀柄上挪开,余光仍留在那边。
崇宫澪拽了拽他的羽织,故作轻松地道:“可能是山狸。我们打扰它洗澡了。”
富冈义勇沉默了一下,目光从悬崖上移到她身上,似乎判断了一下她的脸色,才轻轻点头:“……走吧。”
他偏了偏身,让开一条路,显而易见地把她留在了靠近山壁的一侧,自己则面向悬崖。
崇宫澪心里很清楚这个小小的调整意味着什么,心中一暖,顺着他指的方向往上游走去。
溪水声渐远,夕阳下两人的身影在山谷间被拉得修长,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再是初见时那种生硬的间隔,而像是刻意保留的一点呼吸空间。
悬崖边,三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那两个背影彻底被山石遮住,烈崧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闷声道:“他刚才挡在前面那一下,我看着都顺眼。”
“嗯。”律司点头,“不用任何话,只用脚步位置就告诉你他在意什么。这样的男人,至少不会在她跌倒时往后退一步。”
“样本初步通过。”绮玄合上医师箱,站起身,脸上挂着一贯温柔的笑,“我们可以回去写观察报告了。”
山风再起,掠过悬崖,将三人低语吹散。人间暮色渐沉,而枝界的风,已在缝隙另一端轻轻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