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最后一点甜意在舌尖化开,富冈义勇将油纸仔细折好,收进怀中——这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的、近乎本能的珍重。
正欲转身离开,训练场外围传来的细微动静却让他脚步一顿。
树荫下,廊柱后,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几名年轻的女队员。
她们显然刚结束各自的训练或事务,甚至有人还特意整理了仪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队服也穿得格外挺括。
她们的目光,或大胆张望,或羞涩躲闪,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聚焦在场中这个刚刚结束训练、正独自伫立的挺拔身影上。
富冈义勇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片区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转身走向场边用来冲洗的木桶,弯下腰掬起清凉的井水泼在脸上,冲去最后一点汗水和尘土。
他这边动作利落,那边树荫下的气氛却因为他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而微微躁动起来。
“快看快看!水柱大人洗脸的样子……连撩水的动作都那么干净利落!”
“近距离看,那张脸真的好帅啊,就是太冷了……不知道会不会笑?”
“别傻了,我入队两年,就没见过富冈大人有其他表情……”
“喂,你们说,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啊?是不是得特别强才行?”
“我看未必,说不定是喜欢温柔体贴,能照顾人的?你看他总是一个人……”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春日的蜂鸣,嗡嗡地响在树荫下,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憧憬。
崇宫澪其实并未走远。她刚回到蝶屋廊下,想起富冈义勇腕上的药膏可能需要补涂,且剧烈运动后肌肉容易僵硬,她特制的那种舒缓药油效果更好,便又折返回来。
刚走近训练场边缘,她便察觉到了那片不同寻常的“观众区”。
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看着那群明显精心打扮过、眼眸发亮、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中那个男人的女队员们,崇宫澪的眉毛轻轻一挑。
呵,某人还真是……显眼啊。
心里某个角落冷静地评判着。身为九柱之一,实力超绝,容貌出众,气质独特,会吸引旁人的目光和倾慕,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就像名刀会引来鉴赏者,强者自然会受到瞩目。
理智上清晰明了,但心底却仿佛被一根极细的冰针,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那感觉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细微酸涩感,悄然弥漫开来,让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她抱着药箱,没有立刻上前,而是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另一侧廊檐下的阴影里——那里恰好有个刚训练完、扶着柱子干呕的队员,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工作”。
她蹲下身,手法熟练地替那位脸色发青的队员诊断。但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树荫,以及树荫目光焦点处的那个男人。
就在她专注于手上的动作,试图将心底那点莫名的不适感压下时,女队员那边似乎起了小小的波澜。
一个名叫小野铃的乙级队员,被同伴们鼓励推搡着,脸颊绯红,双手紧紧捧着一个精心包裹的便当盒,鼓起勇气从树荫下走了出来,径直朝着富冈义勇走去。
富冈义勇将微湿的布巾搭在肩上,正准备最后检查一下沙袋是否牢固,便察觉到有人靠近。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来者身上,如同看着一件忽然出现在路径上的静物。
小野铃被他那双冰蓝色、毫无波澜的眸子一看,勇气漏了大半,声音发颤:“富、富冈大人,您训练辛苦了……这是我做的便当,梅子饭团和煎鲑鱼,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她几乎是闭着眼将便当盒高高举过头顶,耳根红得像是要滴血,不敢与他对视。
周围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聚焦过去,包括崇宫澪。
富冈义勇的视线落在那精致的便当盒上,停留了两秒,仿佛在识别这是什么物件,有何用途。然后,他抬起眼,用他那平稳到近乎冷漠的语调,清晰而直接地说道:
“不必。”
只有两个字。没有解释,没有委婉。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余地,甚至因为过于直接而显得有些生硬。
小野铃举着便当盒的手彻底僵住了,脸上的红潮迅速褪去,变得苍白。
她似乎还想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或者说句什么来缓解这巨大的尴尬,却在对上那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纯粹“无关系”的眼眸时,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了舌尖。
巨大的难堪和失落如同冰水倾泻,瞬间淹没了她,眼眶迅速泛红,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
她猛地收回手,将便当盒紧紧抱在怀里,转身飞快跑回同伴中,将脸埋进好友肩膀,压抑啜泣。
富冈义勇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切。于他而言,这似乎只是处理了一件不需要、且可能带来后续麻烦的冗余事项。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被不远处的崇宫澪尽收眼底。
她手上的按摩动作早已停下,只是虚按在队员的后背上。表面维持着平静,内心却复杂难言。
看到小野铃被那样干脆、近乎冷酷地拒绝,她心底那点莫名的酸涩感,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更加复杂难言。
一方面,她能感受到那份鼓起全部勇气却被拒绝的难堪和伤心——富冈义勇拒绝人的方式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高效”且“不留幻想”,像他的刀法一样直取核心。
另一方面,一丝微弱的庆幸不受控制地冒头,仿佛阴暗角落里偷偷探出的一株小苗。紧接着,便是对自己竟会产生这种情绪的轻微恼火和自嘲。
崇宫澪,你在想什么?活了这么久,居然会因旁人对他示好而感到不自在?简直……荒谬。
可偏偏,那丝不自在就是固执地萦绕不去,像一缕淡淡的雾气。
看着富冈义勇那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她忽然觉得有点牙痒痒。啧,这人还真是对自己的魅力完全没自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崇宫小姐,”她手下那位队员低声八卦道,“您看,水柱大人也太直接了吧。不过想想也是,水柱大人眼里大概只有变强和杀鬼,这些儿女情长……他估计觉得都是浪费时间吧。”
崇宫澪淡淡笑了笑,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或许吧,毕竟个人心志不同。来,转过来,我看看你前面气顺了没有。”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也掩饰了自己那一瞬间的走神。
就在这时,女队员那边飘来的几句低声议论,顺着午后的微风,隐约落入了她的耳中:
“……水柱大人简直是铁壁……”
“……你们有没有发现,水柱大人好像和崇宫小姐能说上话?”
“刚才训练时,崇宫小姐是不是还给水柱大人处理过手腕?”
“要是水柱大人身边非要站个人的话……崇宫小姐那样的,反而让人觉得挺合适?”
“小声点!不过……确实,感觉画面上还挺般配的?”
般配。
这个词,像一颗被午后阳光晒得温暖的小石子,不偏不倚,轻轻投入了崇宫澪看似古井无波的心湖。
“嘶——”手下的队员轻轻吸了口气。
崇宫澪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刚才无意识按揉的力道稍微重了些。
“抱歉。”她立刻调整力道,声音依旧平稳。
但心底却被那两个字猝不及防地戳中。细微的悸动悄悄蔓延,耳根后知后觉地发热。
般配……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起,带着一丝陌生的甜意,又被她习惯性地按了下去。
无稽之谈。她对自己说。
待那位队员离开后,崇宫澪收拾好药箱,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场中。富冈义勇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检查,正朝着她这个方向走来。
她站起身抚平衣摆,在他走近时自然地迎了上去,脸上是惯常的温和微笑。
“富冈先生,都检查完了?”
“嗯。”
“手腕感觉如何?刚才训练时发力,药膏需要补吗?”她例行公事般地问道,目光落在他之前被包扎过的手腕处。
“无碍。”他回答,脚步未停,但速度似乎自然地放慢了些许,恰好能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沉默地并肩离开训练场。身后那些目光与风波,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走出一段距离,周围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蝉鸣。
崇宫澪忽然开口,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仿佛只是闲聊般提起:“富冈先生还真是受欢迎呢。方才那位小野队员的便当,看起来是花了不少心思准备的。”
富冈义勇脚步未停,侧脸的线条在树影下显得格外清晰冷硬,只回了两个字:“麻烦。”
崇宫澪被这毫不委婉的评价噎了一下,见他脸上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淡漠,仿佛在陈述一件不必要的事情,心底那点微妙的情绪忽然间就变得有些好笑起来,冲淡了那丝别扭。
“对待倾慕者的心意,这般冷淡直接,可是很容易伤人心的。”
“没必要。”他言简意赅,视线依旧看着前方的路径,逻辑清晰直白,“无意接受,便不应给予错觉。浪费时间与情感。”
他的准则简单至极:无意,便彻底切断可能。高效,务实,且……坦诚得近乎残忍。
崇宫澪一时不知该接什么。理智上,她完全理解并认同这种处理方式,尤其是在他们这样朝不保夕的身份下。但看着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又觉得这份“透彻”里,确实缺了点属于“人”的温度。
她心念微动,带着点试探和玩笑意味:“如果有人送的,不是便当那种‘心意’,而是更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呢?比如……对恢复体力确实有帮助的?”
富冈义勇这次沉默的时间稍长了几秒,似乎在认真思考。
“必要的物品,”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在陈述某种准则,“比如药品,或于任务有利的装备、情报。”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我会收下。”他肯定地说道。
然后,就在崇宫澪以为对话到此结束时,他却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无奇,却让她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你的米糕,”他说,“有药效,可补充体力。属于前者。”
所以,在他的判断体系里,她赠送的米糕,因为具有“药效”和“补充体力”的实际功能,被归类为“必要的物品”而可以收下。而小野铃的便当,因为只是“心意”而被视为“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认知让崇宫澪哭笑不得。心底那点别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好笑,无奈,又有点隐秘的甜意。
他不懂风情,拒绝时干脆利落得像他的刀,有一套自己顽固不化、近乎死板的准则。
但好像……她送的东西,恰恰符合了他那套苛刻准则里被允许通行的条件。无意中,在他那堵密不透风的“墙”上,找到了一个特殊的、或许只对她敞开的小窗口。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特别”?
“那……判断‘接受’与否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比如……”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为何当初……会接受那个便当?”
她问的,是那个冬日里,被她固执放置三次,最终被他默默取走、吃完、洗净归还的黑漆饭盒。
富冈义勇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连带着羽织的下摆也微微一滞。
他停下来,完全转过身,正面朝向了她。这个动作让他微微垂下视线,冰蓝色的眼眸在斑驳树影下显得格外深邃,清晰地映出她有些闪烁的目光和微红的耳尖。
他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这沉默不同于以往,是一种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的氛围。
他能听到自己平缓的呼吸,也能听到她比平时稍快一丝的、清浅的气息。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蝉鸣,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良久,就在崇宫澪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给出另一个“有必要”的理性解释时,他开口了。
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字一句,清晰而平稳,却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因为是你放的。”
崇宫澪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连胸腔里那颗活络了千万年的心似乎都忘记了跳动。
他看着她微微睁大的蓝色眼眸,那里面惊讶和柔软的光亮,让他感到一丝陌生却并不讨厌的触动。他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既然她问了。
“我知道是你。”他补充道,语气是一贯的陈述事实,没有任何炫耀或委婉,“第一次,不确定。但药草腌渍梅子的味道,很淡,和蝶屋常备的不同,是你调制的。”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第二次,饭盒边缘磨损的痕迹,和你药箱侧边磕碰的旧痕,方向一致。”
崇宫澪完全怔住了。她从未想过,他会注意到这些细微到极致的细节。药渍的味道?饭盒的磨损?
“还有,”他继续道,目光扫过她交握在身前的手,“纸条上的字迹。起笔的顿挫,收笔的弧度。”他看向她的眼睛,仿佛在确认自己判断的准确性,“是你写的。”
所以,他不是茫然接受。他是知道的。从味道、痕迹、字迹……他冷静地收集所有属于“崇宫澪”的线索,得出“是她”的结论。
“既然是你放的,”他的逻辑链条在此刻无比清晰,“且写明‘补充体力’,便是‘有必要’的物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投向不远处空荡荡的训练场边缘,那里方才还聚集着倾慕的目光。
“而其他人,”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比拒绝他人时多了一丝……解释的意味?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与我无关。其心意,非我所求,亦非我所需。故,不必。”
他的世界,界限分明。
一边是与他产生了交集、被他识别并纳入“有必要”范畴的“崇宫澪”;另一边,是与他无关的“其他人”。
没有中间地带,只有冷冰冰的“是”与“否”。
然而,“因为是你放的”这短短一句话,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崇宫澪所有的心防。
原来如此。
原来不是她的东西特别,而是她特别。
在他那套冰冷、高效的准则里,“崇宫澪”已经成为一个被默许的、独特的变量。她的行为,她的物品,会被他单独识别,单独评估,并得到不同于常人的对待。
这份独特的“识别”与“接纳”,无关风月,甚至可能无关他是否懂得“喜欢”这种感情。它源于一种更深层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在意与习惯。
这比任何炽烈的告白,都更让崇宫澪感到心悸和踏实。
她怔怔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认真的脸,胸腔里那股复杂情绪被彻底抚平溶解,重组为汹涌的暖流,从心口炸开,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张了张嘴,喉咙被滚烫的情绪堵住,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
最终,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这个动作让她白皙的脖颈和红透的耳根完全暴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软微颤:
“原来……是认出来了啊。” 语气里,有惊讶,有恍然,更有一种被郑重对待后,无处安放的柔软。
富冈义勇看着她泛红的侧脸和耳尖,那抹红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一种陌生的,让他视线忍不住停留,心绪产生细微扰动的画面。他不太明白她此刻复杂的心绪变化,但直觉地感到,自己刚才的“解释”,似乎起到了某种作用。而且,好像还不坏。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回应着她的恍然,语气是一贯的肯定:“嗯。认得出。”
这个回答,再次强调了他的“识别”能力,也再次确认了那份独特性。
崇宫澪终于忍不住,抬起手,用微凉指尖碰了碰自己滚烫的耳垂。这个动作却让羞涩更加无处遁形。
她的唇角无法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真实的弧度。那笑容漾开混合着释然、甜意和深深触动的光晕。
“那……”她重新抬起眼,湛蓝眼眸被水光浸润得明亮,里面倒映着他专注的神情。她故意让语气带上一点玩笑般的挑衅,又藏着一丝更深的情愫与期待,“以后我若是再放什么‘有必要’或‘没必要’的东西……”
她微微偏头,一缕白发滑落肩头。
“富冈先生可要仔细‘识别’清楚了,”她轻声说,“别……弄错了。”
这句话,是试探,是确认,也是一种无声的邀约。
富冈义勇看着她眼中闪烁的细碎光芒,和她唇角那抹让他感到奇异的柔和笑意,沉默片刻。
然后,他极其认真、近乎郑重地,再次点了点头。目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承诺。
“嗯。”他应道,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斩钉截铁般的肯定,“不会错。”
不会错。
关于你的一切,都不会错认。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走夏日最后一丝燥热。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挨得极近。
她抬起头,迎上他依旧平静等待、似乎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特别话语的目光,忽然觉得那张冷峻的脸,此刻看起来竟有些耿直得可爱。
他没有再说更多,也没有更亲近的举动。只是朝她几不可察地颔首,便转过身,迈开一如既往的沉稳步伐,朝着自己宅邸走去。红绿羽织的下摆划开一道利落弧线,在阳光下闪过鲜明色彩,渐行渐远。
崇宫澪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竹影深处,半晌没动。
般配与否,世人眼光,其实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他那套冰冷、固执、近乎与世界隔绝的法则里,她,已经是一个被清晰烙印、准确识别、并被他以自己的方式全然接纳的——“例外”。
而这独一无二的“例外”,抵过万千浮华辞藻,让她这颗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心,为之清晰热烈地鼓动起来。
心底那片冥海,无风无浪,却仿佛有微光悄然透入,照亮了某个一直沉寂的角落,暖意悄然蔓延。
她提起药箱,转身走向蝶屋,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