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衙

    卯时方至,清平衙门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值夜衙役打着哈欠用水火棍敲了敲脚下的地,“应试的站这儿排队!”

    队伍里,一抹清瘦身影格外醒目,他一袭粗麻短打,脊背单薄似竹,在一众魁梧汉子中显得格格不入。

    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指节纤细,步伐轻捷,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男子的灵秀。

    “仵作应试者,这边登记!”老书吏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着来人,“姓名籍贯?”

    “云尚,锦州城清平人氏。”

    云裳递过名册,嗓音刻意压低了几分。

    “十七岁?”负责协助查验的李捕头眉头一挑,抬眼审视着眼前人。

    比起一般男子,这少年生得过分俊秀,藏青幞头下凤眼含锋,偏身形单薄,粗布衣裳空荡荡挂在肩头,活像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细竹。

    这模样哪像个能摆弄尸首的仵作?分明是哪个书塾里偷跑出来的文弱书生。

    李洪威将名录往案上重重一拍,“小兄弟,你确定没走错地方?你这小身板能摆弄尸首?”

    “没走错。”云裳拱手应下,语气坚定,“小人的确是来应征仵作的。”

    “没走错?”李洪威环住双臂,带着明晃晃的嘲弄冷笑出声。

    前年衙门招的两个年轻仵作,生了副好模样,嘴上说得头头是道,结果见了具腐烂多日的女尸,推三阻四地不敢上去抬。

    都是花拳绣腿一个!

    他往后靠上椅背,目光陡然锐利,“衙门可不是善堂!你还是莫要丢人现眼了!”

    这话说得已算羞辱,寻常人听到怕是就要退缩了,云裳却抬眸对上了他质疑的目光。

    “小人虽年纪尚浅,却已跟着家师学了六年,腐尸残肢经手数十具,大人若不信,且让小人试试。”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落地有声。

    还是个能说会道的!

    李洪威嗤笑一声站起身,“那我便要试试你的本事了!”

    他忽然欺身而上,魁梧的身躯如铁塔般笼罩下来,下一刻大掌已狠狠落在了她的肩上。

    这招他屡试不爽,多少逞强的汉子都疼得讨饶。

    今日,他倒要看看这嘴硬的小子能撑多久!

    肩膀上一阵剧痛袭来,云裳额角沁出冷汗,唇了都白了三分,却死死压住牙关,愣是没哼一声。

    她不能退。

    必须要忍住,绝对不能退。

    是块硬骨头。

    李洪威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松开手正欲开口,衙门内却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

    “报——”门口几个衙役急匆匆跑进来报信,“不好了!城西又有命案,尸体如今正运往义庄。”

    李洪威脸色一变,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在跨过台阶时忽然回头。

    他盯着少年发白的嘴唇,抬了抬下巴,“小子,你不是要证明自己吗?现在就有现成的机会。”

    “后院义庄,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是不是像你的嘴一样硬。”

    ————

    衙门后院的停尸房阴冷潮湿,弥漫着化不开的陈年尸臭,混合着新鲜石灰粉,呛得人喉咙发紧。

    四五个应征的中年男人正围坐一团,唾沫横飞地吹嘘从前验尸的骇人经历。

    “前阵子我验了具被野狗咬掉半张脸的女尸……”

    “这算什么?去年我还验过夏日里死了七日的腐尸呢,尸臭味硬是几天才散了出去……”

    云裳进来时,谈论声顿时戛然而止。

    仵作这行重资历,年纪越大,经验越丰,那几人见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轻蔑之色。

    “哟,这是谁家的小娃娃走错地方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眯起眼,上下打量他一番,嗤笑道,“这可不是过家家的地儿。”

    “这是毛都没长齐就想当仵作啊?别等会儿见了尸体吓得逃走了!”另一人精瘦的男子阴阳怪气附和着,引来一阵哄笑。

    云裳仿若未闻,径直从他们身旁走过,在角落处擦拭起手里的验尸刀,寒光一闪而过,映出她沉静如水的眉眼。

    不多时,李捕头领着两名衙役抬进来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他吩咐手下将尸体抬到指定位置,一转头恰好瞧见了角落里站着的云裳,他眉梢一扬,这小子真来应试了!

    主考官张仵作年过六旬,脸上皱纹满布,一双眼却依旧炯炯有神,他已在衙门任职三十余年,马上就要致仕了。

    衙门仵作是个苦差,没多少人愿意碰,年轻一辈更是青黄不接。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来应征的各位仵作,企图能出几个资质不错的。

    “今日恰好出了命案,考核题目便是验出死因,限时一炷香。”

    “请诸位按序上前。”他看向案上的名录,念出第一位的名字,“赵勇。”

    这位正是方才嬉笑云裳的那位满脸横肉的汉子,他大步上前行了个礼,接着就粗暴地掀开了白布。

    死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胸口一片暗红。

    赵勇草草检查了一遍尸体,不过半柱香就嚷道,“胸口中刀,失血而亡。”

    语罢,连白布也未记得盖上,就大摇大摆地退了下去。

    一旁的书史依言在验尸录上写下结论。

    张仵作默默摇头,接着喊出下一位。

    几名仵作陆续上前查验,张仵作眼中失望渐浓,他眯起眼,看来这次应该又得无功而返了。

    “下一位,云尚!”

    这行见惯了五大三粗的汉子,猛得来了位格外秀气的少年郎,张仵作凝滞了片刻,才低头核对了名录,“你才十七岁?”

    云裳拱手行礼道:“回大人,正是。”

    “行了,开始吧。”张仵作不抱希望地挥了挥手。

    前面有着数年经验的仵作都未能验出真正死因,他实在不相信这名少年又能翻出些什么花来。

    停尸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云裳不慌不忙地穿好验尸服,将验尸包里的工具一字排开。

    “验尸就验尸,装模作样!”赵勇冷眼瞧着。

    他倒要好好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等会儿会不会被尸体吓跑。

    云裳缓步上前掀开白布,死者是位三十多岁的男子,面色青紫,嘴唇发黑,胸口衣物被血浸透。

    她连眉头都未皱一下,面不改色地按照从前的经验,从尸体体表伤痕开始细细查看。

    “死者年约三十五,尸色不变,肢体柔软,死亡时间在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

    她轻轻按压尸体腹部打算继续查看,尸体鼻腔中却突然渗出了几滴暗红色液体,滴落在验尸台上。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了几步窃窃私语。

    “这人到底会不会验尸啊?”

    “果然还是年纪小,没经验啊!”

    “不过是死后正常渗液。”云裳平静地拭去血迹,有条不紊地说出验尸所得,“胃内空虚,死者是饭后两个时辰遇害。”

    一旁的书吏紧握毛笔,笔尖在验尸录上沙沙作响。

    云裳观察着他胸前出血处,拿起剪刀小心地剪开了衣襟,露出了狰狞的伤口,“死者衣着完整,唯有胸口一处破损。表面看是胸口利器刺伤致死,但……”

    她忽然眼神一凝,附身掰开死者嘴巴想要检查,就在她伸出手的刹那,尸体突然发出一声诡异的"咯吱"声,围观众人吓得后退几步。

    “装神弄鬼!”赵勇大声呵斥,气急败坏地冲了上去想拉开她,“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住手!”张仵作厉声喝止,“让他验完!”

    云裳附身掰开死者嘴巴嗅了嗅,一股苦涩的味道瞬间混着尸臭映入鼻尖,“其口中有残留的苦杏仁味,他是中毒身亡。”

    毒杀?

    此言一出,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赵勇在一旁哈哈大笑,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讥讽,“你看看胸口的血都要流干了,还毒杀身亡?真是笑话!”

    “肃静!”张仵作咳了一声,重重拍下惊堂木,不悦道,“你已验过,暂且听这位小仵作如何说,再扰乱考核立即逐出!”

    赵勇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立在了一旁。

    一名年纪稍轻的考官与张仵作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开口问道:“这胸口伤口深可见骨,中毒又是如何得知的?”

    云裳用镊子拨开了伤口,露出暗红色的皮肉,“大人请看,生前刀伤,创口周围肌肉会因疼痛收缩卷曲,而此伤平整光滑,分明是死后补刀。且血液暗沉发黑,与刀伤致死的鲜红色截然不同,应是误食了苦杏仁中毒而亡。”

    这一番分析清晰透彻,落地有声,停尸房内顿时鸦雀无声。

    就连李洪威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那名瘦弱的少年身上,莫非自己还真是小瞧了他?

    一片死寂里,提问的考官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尸台前。

    他盯着伤口看了半晌,伸手掰开了死者下颌,凑近闻了闻,“不错,确有苦杏仁味。”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再看云裳时眼里已经多了几分欣赏,“想不到你小小年纪,验尸手法竟如此毒辣,着实罕见。”

    张仵作眼里精光闪烁,台下少年瘦弱似风中柳絮,一双眼里却含着一股子打不倒的韧劲。

    三十年验尸生涯里他见过太多人,却从未见过这样坚定的眼神。

    他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终于展出一抹笑意 ,“云尚是吧,惭愧惭愧,老夫活了这把年纪,竟也以貌取人了。”

    他执起朱笔,在名录上重重画了个圈,“明日卯时来衙门点卯。”

    云裳怔愣了片刻,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柳叶刃的刀柄,冰凉的触感提醒她这一切不是梦境。

    数月来,这是她第一次离那个目标如此之近。

    “多谢大人。”她低垂着眼睫,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恭敬行礼。

    正欲起身时,停尸房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衙役高亢的传报——

    “赵县令到——”

    这个姓氏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她的心脏,云裳顿时浑身一僵。

    她缓缓抬眼,正撞上那对闪着精光的三角眼。

    那张脸,她死都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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