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脸色微变,旁边一个年轻绣娘忍不住插嘴,“霍姑娘,这料子娇贵,万一裁坏了,可赔不起。”
霍显哦了一声,忽然伸手,一把攥住那绣娘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让人挣脱不得。她凑近了些,嗓音柔媚,“那你可得小心点,若是裁坏了——”
她指尖轻轻划过绣娘的手背,笑容明艳,“那就给我赔吧。”
绣娘们脸色瞬间难看,霍显松开手,拍了拍那绣娘的脸颊,语气温柔,“我喜欢这海棠红的,要曲裾深衣,好好做,懂?别慢了,不然我下回来你吃不消。”
她转身离开时,裙裾翩跹,绣房里鸦雀无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李氏才猛地摔了针线,咬牙切齿,“一个舞姬出身的贱婢,也敢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可骂归骂,她们谁也不敢真的怠慢那匹蜀锦。
霍显走出绣房,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眯了眯眼,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看起来像她们能欺负的人吗?
她还真挺喜欢那匹海棠红的,她更喜欢那些人看不惯又干不掉她,只能看她步步高升的模样。
人心很奇怪,他们对生来就在高位的人,俯首帖耳,谄媚致极。但对比自己位低的人,爬得比自己高,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那人当场从高处摔死。
霍显其实不擅长处理人迹关系,也没管过家,她上辈子府里也是管家管事的。她从小到大学的,就不是什么正经事,识字学诗都是为了雅趣。
所以霍府明明人不多,感觉一团乱,霍显觉得,这辈子可以把办宴会的时间抽出一点,学学管账了,不然以后成君长大,跟她一个德性就不好了。
钱账得握在自个手上,霍家家大业大,霍光是个不管家事的,上辈子稀里糊涂的过了一辈子,这辈子她想重新来过。
免得生死关头,火烧眉毛都没人提醒一下,就这般轻易被端。
她是荣辱在霍光身上,不能仅仅只在他身上,重回一辈子,还是清醒些好。
霍光去未央宫了,她就待在他书房里,此时的霍光,能接触的机密,私密,是没有权限带回府上的,所以书房并不设防,她在里头抄书练字都无关紧要。
她都忘了武皇帝现在是什么情况了,皇帝陛下就是活得太久了,越到后面就开始变得昏庸,求长生,杀朝臣,逼杀太子。
巫蛊事件有多恐怖呢?有帮太子造反被诛连,有诛杀太子有功的被诛连,还有两边不帮忙被皇帝认为不忠被诛连。
牵连人数有数万人,江山动荡,民不聊生。
而霍光在这样的朝局下却稳若泰山,接下了武帝托他的江山。
所以她也不打算说,一来她没有办法阻止一个皇帝对于死的恐慌,二来她没有办法让皇帝不恋权,她此时实在太低微,她不想害了霍光。
朝堂上的大清洗,与她一个命都不能自己做主的奴婢有什么关系?
她还是心疼一下自己,霍显没有任何拯救欲,自救者天救,自厌者天厌,大汉道教是主教,讲究因果关系,自然之道,哪怕她预知她也不想去背负。
太子造反的时候,那些朝臣难道没有一个知道是奸臣挑拨的吗?他们都知道,但他们都不言语,没有任何人想出这个头。
他们冷眼看世态发展,皇帝最后的时间恨上了他们。
霍显在翻着九章算术,没翻两页她就开始犯困,眼皮开始打架,要不还是睡一觉吧,好困啊。
霍光回来的时候,正瞧见霍显趴在案几上,脸颊压着《九章算术》的竹简,睡得正香。
他站在门口,忍不住摇头轻笑,放轻脚步走近。案上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着她微蹙的眉头,似乎连梦里都在为算数发愁。
霍光伸手,本想替她拢一拢散落的鬓发,却见她睫毛一颤,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嗯?”她嗓音微哑,带着几分未醒的困意,抬眼瞧见是他,下意识弯了眉眼,“你回来啦。”
霍光收回手,故作严肃地敲了敲竹简,“好不容易知道习算,你倒睡上了?”
霍显揉了揉眼睛,理直气壮,“这书太无趣了,还不如看话本。”
“明天没什么事,我教你?”
霍显哼了一声,“不,我要休息一天,后天再学!”
“你可真够出息的,我大汉算术是首屈一指的,都像你一样,可就完了。”
霍显收拢竹简,她脸上都是熟睡的竹简印。“大汉的算术要是只能靠我,那它完了很正常嘛。”
她义正辞严把霍光说笑了。
霍光让人将府里的丝绸翻出来,“后天就去下聘,你看你喜欢哪几匹,新妇多做几套,去外头绣坊找精细的绣娘给你做。”
霍显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方才的困意都一扫而空。她赤着脚从席上跳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堆丝绸前,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这些流光溢彩的织物。
“这匹蜀锦我要了!”她扯出一卷靛青底色的料子,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云纹,“做件曲裾深衣正好。”
霍光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摇头,“方才还说算术无趣,这会儿倒精神了?”
“这怎么能一样?”霍显理直气壮地又抱出一匹朱砂红的轻纱,“算术是折磨,衣裳是享受。”她突然眼珠一转,凑到霍光跟前,“夫君,你说我进门的时候穿这红色,会不会太张扬了?”
霍光伸手替她拢了拢散落的鬓发,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耳垂上的翡翠坠子,“你还怕旁人眼光?无妨,本来那天就得讨个喜。”
“也是。”霍显得意地扬起下巴,又翻找起来,“这匹月白的素罗也带上,正好给你这新妇做件披风。”
窗外夕阳西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丝绸堆上,交织成一幅绚丽的画卷。侍女们低头抿嘴偷笑,这位看似任性,在房里几日也不难相处,她们看着可甜。
她挑好了以后,又突然抽出几匹绢布,“院子里侍女们也得沾沾喜气,一人一匹。”
“谢谢夫人!”
霍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伸手接过她怀里的布料,“后日下聘,你可得早起。”
“知道啦——”霍显拖长声调。
霍显如梦初醒,“我还没找老管家跟他说我喜欢什么花草呢,我的院子必须舒坦漂亮又大气,不然我可不依。”
霍光“明日再说也不迟,我让他去找匠人画图纸了,你选一选,让他改改就方便了。”然后他看向侍女们,“明天将这些送去绣坊,让他们快些做。”
“诺。”
原本女子嫁衣要自己绣的,这时的嫁衣与其说嫁衣,不如说就是好看体面的新衣,那种专门的礼服,只有封后时,或女子封侯时,衣服织得很不易,不能穿一遍就搁下,尤其是丝绸。
一匹丝绸一两金,更好的蜀锦就更贵了,霍显虽然是进门的妾,但规格完全是对比妻子的。霍显想着有些怅然,上辈子她也是这么要求,还闹了好一阵才消停,这一世仿佛更加顺利了。
霍光定是要被那些酸儒耻笑,上辈子就是如此。
他从来不会将朝上的烦心事带回家里,还是她第一次出去应酬时,听人阴阳怪气的说话,才知道事情原委的。
霍显觉得重活一辈子,再去跟那些贵妇攀比这个,攀比那个,着实没意思,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记忆里她刚开始迈入权贵宴席,难堪的记忆挥之不去。长安贵妇们团扇掩面,议论声却清晰刺耳:
“听说霍将军为个婢女裁了十二套衣裳?蜀锦价比黄金呢!”
“到底是奴婢出身,听说昨日竟把茶汤泼在王大人家眷身上...”
她们越说越过份,还造起谣来,她才十七岁,只气得反驳,站起来辩解,反倒碰倒了插着金菊的花瓶。满堂哄笑中,让她恨得不行。
当晚霍光带回一匣东珠,她哭着把匣子摔了,“这些东西我戴了她们都笑我,我戴了有什么用!”
霍光只抱着她,“那更要戴。你有她们没有,你张扬些,她们自然就闭嘴了。她们笑你也就是笑我,如今我只是近臣,尚年少,等将来就没人敢对你有任何异议与流言中伤了。”
霍显想起这些往事,没有上辈子那么气愤,只觉得自己当年确实年少,被一群老妖婆那么欺负。
由于她的出身,她穿戴得好她们笑,说她土,穿得素她们笑,说穷酸本性。
后来贵夫人当官的丈夫一批批的死,朱门一批批的倒,而霍光一跃成为大司马大将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存活着的也跪着向她道歉,她耳边尽是吹捧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