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西南,昆仑之丘。山耸入云,皑雪为饰。昼拥曜日夜揽月,汇阴阳而物生灵。
——《万物记·昆山篇》
云海如瀑,万山簇拥。当漫天霞光再次辉映积雪时,纵使睡意未消,我却再难入睡。毕竟,雪山之巅的红日总是太过晃眼,冰雪的反射更是将这份不适加剧。无所事事的我,也难享受晨起赖床的惬意。
赤足踩在雪地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听雪声簌簌。满眼的雪白与昨日无异,今天同过去也无差别。
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自己踩出的一个个脚印,我隐约觉得有些许不对劲,这地上脚印明显比我的更大。
自我生出意识以来,再未在这雪山中见过其他生灵,唯有日月更迭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在无尽的光阴轮转中,我一直期待着与其它生灵的相逢。骤然看见昭示其他生命存在的痕迹,我不禁循着脚印前行。
脚印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倒地的男子。素白衣裳,隐于雪中,若非细看,怕也只当是寻常雪堆。
雪山孤寒,普通人的身体难以承受,纯白的冰雪之下,不知埋葬着多少妄图踏入雪山深处的骸骨。
我连忙跑去查看,所幸他鼻息尚在,性命无碍。
诡异的是,这人分明修为甚高,足以无视外界的温度,也未受伤,为何竟会孱弱至昏迷?
不容多思,我将趴伏在地上的他翻转过来、运转周身灵力渡给他,希望能救他一命。
他的身体并不排斥我的灵力,甚至透漏出莫名的熟稔和依赖。
“莫非这世间也有我的同类?”我暗自思忖。
我本是这昆仑山巅的一掬雪,得日月青睐,汇天地灵气而开灵智。我曾以为开智顿悟可以让我不再受积雪形体的束缚、体验纷繁绚烂的世界,可实际上却只有无尽孤寂,没有同类、没有交流,我仿佛成了被世界遗忘的那一个。有时候,我也会想,是否不开灵智、无知无觉便不会觉得孤寂与痛苦?七窍开而混沌死,灵智开而人觉痛。
他的修为亏损得厉害,我不断地为他输送灵力,却彷如若杯水车薪。额头已隐隐沁出薄汗,顾不得自身损耗,我固执地将灵力渡给他。或许,是我太想能在世间有个同类。
茫茫天地间,他轻微的呼吸是我耳畔唯一的声音。
倦意袭来,我忍不住眯眨眼睛,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睁眼,却对上了一双凝望着我的黑眸,仿佛已看了我许久。
“你认识我吗?”
不怪我疑惑,实在是他的眼神,太像是看见一个久别的故人,熟悉而又贪恋。可我分明从未见过他,甚至现在也不知道他隐藏在面具之下的真实容貌。
“不,不认识。”
他低头敛眸避开我的视线,而我也未能看到他眼中的落寞。
就这样,他被我以救命之恩要挟着留在雪山陪我。不过,虽说是胁迫,我却看不出他的半分不情愿。
“温瑜温瑜,我睡不着,你再给我讲讲山下的事嘛。”
自打温瑜来到雪山,乏味的生活总算是多了些许趣味。我总爱缠着他讲山下的事,也是经由他我才知道原来山下与山上是如此的不同:市集繁华、人头攒动。
原来世界并非是一片雪白。
他也用冰块仿照山下的样式在雪地里搭建了一座小屋——尽管我们并不需要房屋御寒。从幕天席地到卧床而眠,温瑜引导着我学会人的生活。
“你究竟是睡不着想听山下的事,还是想听山下的事才睡不着——”
“都有都有,反正就是想听你给我讲山下的事。”我抱住他的胳膊摇晃,胡搅蛮缠着。
“山下的人会在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庆祝以祈求圆满,歌舞百戏闹元宵,男女嬉游赏花灯……”
伏在膝头的女孩呼吸声渐渐平稳,月光透过窗棂抚慰女孩恬静的睡颜。
“师父。”温瑜低喃,唯有阒静无边的夜色知晓他的心思。
睡着的人不会听见,也不会回应。
日复一日地缠着温瑜,我认知中一片空白的山下世界也随着他温润的嗓音逐步清晰起来,愈发想要下山一探究竟。
某一日,在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世界时,我想要下山的渴望一时间达到了顶峰。
“温瑜,我想下山看看。”原本只是萌生与活跃在心里的念头,却被我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温瑜一向淡定从容,然而他此刻的声音却有几分颤抖。
“自我有意识以来,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雪白的世界。纵使有昼夜更迭提醒着我岁月轮转,可我感受到的不是时间的流逝而是重复,漫长的岁月甚至让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单调重复。有时,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它们对我而言,仿佛没有区别。遇到你之后,每天醒来可以见到你,可以感受到你的温度,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我才能感受到自己是真切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而非一场幻梦。你让我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山下的世界并不一定美好。”
“可山下的世界至少有着诸多可能。”
“在山下的世界,你可能会受伤、会痛苦,帮助过你的人可能也会背叛你,世人眼中的圣人背地里也可能是个无恶不作的人。”
我相信温瑜不是在恐吓我,他提醒我山下世界不美好的一面皆是缘于对我的担心,可眼前白茫茫的雪地也在提醒着我如果继续留在山上,以后的每一天也将和以往的每一天分毫无差,毫无变化。流动的时间不会消逝,也会失去它的珍贵。
“可是,如果我继续留在山上,我分不清过去和未来的区别,我也不清楚明天有何意义,我好像一眼就能看到以后的每一天。山下的世界或许并不美好也充满了危险,可它至少不是一片死寂的白。”
温瑜没再说话,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在雪地里走着。
这一晚,也是我唯一一次没在入睡前缠着温瑜讲山下的世界。
阒静的夜,落针可闻,女孩在隔壁辗转反侧的声音全部落入温瑜的耳中。
清冷的月光已为炫目的朝霞所取代,往常我一醒来都会跑去找温瑜,然而今日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我知晓他的顾虑可我也不想永远自囚于雪山一隅,索性躺在床上装出还未睡醒的样子,来逃避与他的见面。
丁零——丁零——
清风借物而地籁鸣,我才想起那是温瑜前些日子做的风铃。此处高寒无燕雀筑巢,本不需要风铎惊鸟护花,最初也未挂上檐铃。那晚我听温瑜讲人间管弦清越,钦羡而又自恼于不通乐律,隔日便听到了鸟鸣般的清脆声响,才发现温瑜正在往檐角挂一串铃铛模样的东西。
“这是风铃,挂在屋檐下,风吹而响,如此也算是有人为你奏乐绕梁。”
温瑜总是能细心妥帖地照顾到我每一次的情绪波动,抚平我的每一丝遗憾。
我也不该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一个人的奔赴。
思及此,我立即下床跑向门口。
“吱呀”的开门声仍在耳畔作响,我却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温瑜。尚未想清该说些什么,身体就已自觉地扑向他的怀抱。
“温瑜温瑜,我好想你。”
在我迫切想见你奔向你的时候,你恰好出现在我眼前。
温瑜早已习惯了我的“突袭”,熟练地回抱住我。
“眼下怎么一片青黑,昨晚没有睡好?”
“有只鸟儿太过聒噪。”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瞎话。小鸟小鸟,只能委屈你蒙冤受责了。
“哦?想来是鸟儿也失眠了吧。”
“或许失眠的鸟儿也不止一只。”我不服地回应道,抬头却见他正笑着看我,眼中漾着的温柔是苏醒雪山的春意。
“抱歉,我不该因为自己的种种顾虑就想让你永远待在这,此前是我太过自私狭隘、固执己见。”他伸手拨弄着我凌乱的额发,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递到脸庞,很热很热。
“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太过担忧我,关心则乱。”我看到了他望向我时的郑重,眸中似乎还隐藏了一丝我看不出的情愫。我看不到他隐藏的百转千回,却能感觉他那一瞬的黯然神伤。我也回望着他,试图通过双眼传递我的理解,我理解他的用心,也不希望他为此自责。
瞧见我的反应,他的脸上恢复了往常的笑意。我知晓,在那一刻,他已与心中某个彷徨已久的决定达成了和解。
“数千年前,大妖祸世,黎庶不堪其扰,剑修扶安灭之,创龙泉派教习修真者以御众妖,百姓为求安宁而奉修仙者为尊。自此,王族衰而修士盛。如今的天下,是修道者的天下。只可惜,当初修道者为除妖卫道而聚,而今宗门林立却汲汲于名利,妖患未平而人心益恶。你是生于高山之巅的冰雪,汇指日月山川之灵而开智化形,是这世间最接近于神的存在,若论修为,方今天下无人能伤你分毫。但你独自生长于无人之处,不谙世事、单纯懵懂,不知这世间算计,易为人心所困,伤痕累累。你若真想下山看看,就先得了解人间的规则,学会运用你的能力,如此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而这人间世事,最为复杂也最难勘破的便是人心。”
“那,你教我吗?”
“嗯。”
“温瑜,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山下的世界生活了很久很久?”说起人间现状的时候,温瑜声音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深沉。
“嗯,很久很久了。”
“我总感觉你现在说的人间,和以前你给我讲的山下世界,不一样;而且,你喜欢以前说的那个山下的世界,不喜欢现在这个。我好想看看你喜欢的那个世界,我们能一起去看看吗?”
这一次,温瑜却罕见地沉默了,没有回答我的邀约。
“既然山下的世界没你以前说的那么好,那我下山后就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那时,我只希望温瑜能开心点,自鸣得意地说着豪言壮志,却未料到,一语成谶,而那代价也实在过于惨痛。
当昏昏欲睡的脑袋再次对案牍上的书简行叩拜大礼时,我隐约觉得有些许不对劲,冰冷硌脸的简牍似乎不该如此柔软温暖而又骨节分明。这触感更像是——手背?
手背!我顿时一个激灵,将我的昏睡的头从案上撤离,抬眼看见温瑜正站在对面,挡住了有些刺眼的日光。反应不及,此时他还保持着俯身将一只手垫在书简上的动作,与突然抬头的我鼻尖轻触。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近得我能感受到他轻微变重的呼吸,以及轻颤的眼睫。我忽然很想摘下他的面具,想看看真实的他是什么样。
见到他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他的身上有太多谜团,我们之间一直保留着默契的界限,我不会多问他的事,只听他愿意主动说给我的那部分。就像我一直未曾问过他,为何他明明就站在我身边,可我却常常觉得他望向我的眸光仿佛是隔了许久的时光。我害怕一旦提及那些,眼前的一切就会如幻象般破碎,不复存在。可这一刻,我突然很想越界,很想看到他的真实容颜,不甘于只能与带着面具的他朝夕相处。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的手已经触碰到了他的面具。
“温瑜,可以吗?”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便握住我触碰着他面具的手,带我解下那遮住了他真实容貌的银色面具。面具之下的容颜,比我想象中的更为昳丽。我原以为,平日的他已经足够温柔溺人,如今方知,那温柔早被面具敛去了九分。凝望着没有面具掩映的他,我早已忘了呼吸。
“因为一些原因,我不能暴露我的真实身份,所以见你时总戴着面具。可到底是私心作祟,我越来越想让你看到我。”
没人希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始终戴着面具。
“那,温瑜也是你的面具吗?”
“不是。或许我会有情非得已的隐瞒,但我永远不会欺骗你。”
这是陈述,也是承诺。
“我也永远不会骗你。”
“小骗子。”他状似无奈地刮了刮我的鼻子,很轻很轻,轻颤的痒意经由鼻头蔓延至全身,止住了我本想控诉他乱安罪名的话语。
“我在这也待了很久了——”
“你要走了吗?”听到这句话,我止不住地反问,声音已戴上了害怕的颤抖。我早已习惯了有他陪在身边,也不敢想象再回到从前、终日在雪地里孤寂地茫然彷徨的日子。从前的我尚且可以忍受,而拥有过他的陪伴的我却再难承受。
“如今的你,已经可以在山下的世界保护好自己——”
“没有的没有的!”我急着反驳道。
四处张望,我想找尽一切留下他的理由,指尖忽然触碰到书案上的简牍,于是抓起它置于温瑜眼前。
“你看你看,我这卷书还没看完,还需要你来教我!”我哽咽着反驳,也不管这个理由有多蹩脚、多荒谬。
“抱歉,我必须离开了。”
温瑜温暖的掌心抚摸着我的脸颊,拇指轻轻擦拭,指尖湿润。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这一次回去,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等下次再见,我就可以做只陪在你身边的温瑜。还要请你,留一个位置等我,好吗?”
脑子里在叫嚣着不管不顾地将他留下,理智却告诉我不能。我好想好想自私而又贪心地将他留下,告诉他我不去山下了,他能不能也不回去,就我们两个人,一直留在这。贪婪的欲念在心中滋生,我甚至在想着凭我的灵力也可以将他永远困在这。
可我知道不能。正如他会选择放手让我下山,我也会选择放他离开。因为太过在意,所以纵使在私念的引诱之下还是选择了放手,放任对方自由。此刻我强行困住他,又与他当初想让我永远留在昆仑的雪山上有何异。
“好,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
“那我也会一直找你,直到回到你身边。”
那天以后,我再未见过温瑜。
我也忘了,自己已在山下龋龋独行了多久。
温瑜所说的江南烟雨,如画醉人,可我在落城,不见烟雨的朦胧柔情,只有沉沉暮霭的逼仄压抑,厚重晦暗的云团仿佛压在每一个人的头上,肆意侵夺着稀薄的空气,呼吸变得如此艰难,奄奄气息勉力支撑着躯体蹒跚。
朝不见日光,暮不见灯火,这是我所见的落城,也是我下山以来所见的人间现状。
我曾以为,在温瑜的提醒与教导之下,我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可在亲眼看到时,终究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一切的言语在亲眼所见时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独自生长于雪山一隅的我也无法想象人间惨剧震颤灵魂的视觉冲击。最为可悲的是,数千年的纷乱中,世世代代的人都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们生于这样的世界、长于这样的世界,他们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也无法想象其它的可能,弥漫周遭的腐烂尸臭就是他们对世界气味的认知。
最初的我,见尸骨上皆是妖物撕咬的痕迹,便天真地将这一切悲剧归结于妖物横行,于是我大肆除妖。可有一次,我分明看见了在狂怒的妖物眼中看到了眼泪滴落,不是说妖物无知无情,只有杀戮的本能吗?为何我还能在它的眼中看到狂怒与不甘?滴落的泪灼伤了我的心,第一次动摇了我除妖的念头。可也就在这刹那分神间,原本就处于它锋利爪牙下的无辜路人瞬间就被撕碎,一条性命因为我一时的犹疑在眼前消逝。
我杀了那只妖,却再也看不到结束悲剧的希望。
此后,我只是麻木地除掉每一只试图杀戮的妖。当我因除妖而声名鹊起时,龙泉派的长老与当地的修道世家主动联络了我,表示希望我能拜入龙泉派门下,他们定会倾门派之力着重栽培我。我无意加入任何门派,也不想接受其他人的栽培,我不喜条条框框束缚,也受不了那些宗门繁琐的规矩和人情世故。他们用交往与人情来交换权力与利益,动人的话语下看不到丝毫的真心,我不喜欢这种虚伪与贪婪。有时,我甚至遗恨自己太过清醒,不需要清晰推理却能轻易看透人心。人心太复杂,游走于权势之间的人心又太过贪婪,每当我看到这些虚伪时,便会本能地对此感到不适,为此备受痛苦。
我拒绝了他们,我只想独自游走于世间。不过,我也表示,如若他们在除妖时遇到难以对付的妖物,尽管来找我。我本以为一切都会止步于此,我与修真者的交集也仅限于除妖时的合作。
起初几次,确实也只是他们的弟子在遇到棘手的妖物时联系了我,我也渐渐习惯了在他们遇困时前去帮助。那次,我如往常一般按他们所说的前去城郊襄助除妖。可我却没有看到失控的妖物屠戮无辜、修道者无力抵御,我看到的是一只温顺而有灵智的大妖,正被数十修道者围追屠戮。大妖看到我的那一刻,仿佛有着同类间天然的亲近与依赖。见到有灵智而无伤人之意的妖那一刻,我好像终于在昏暗无光的世界里找到了一线希望。万物得天地之精气者则化灵,它们天生拥有修为。若从来源来看,我与它们本无二致,我从前一直疑惑为何它们会生性嗜杀而我却不会。自下山以来,我一直被告诫杀戮是妖的本性,唯有除尽妖物方能还天下太平。可我现在却看到了无意伤人并有灵智的妖,这是否说明杀戮并非妖的本性,正如人有善恶,妖亦善恶。既然我可以与世间之人安然相处,那是否出自同源的妖在不伤人的前提下也可以与人共处?这世间的妖物也是天下生灵的一部分,若它们无为害之意又为何要赶尽杀绝,天既生之则共存方为长久之策。
曾经那只妖眼含泪意的样子又再次浮现在我眼前。下山以来,我一直以人类的认知了解世界,如今我也可以通过这只妖了解他们认知的世界,眼下的这只妖或许正是结束悲剧的突破口。
此时的我沉浸于寻找到破解死局希望的喜悦之中,立即叫停围剿它的修道者。
“此妖温顺而无伤人之意、久居深林,诸位何不放它一条生路?”
为首的修道者见来人是我,虚行一礼。
“前辈有所不知,大妖多擅长迷惑人心。如今的温顺无害不过是迷惑前辈的伪装,若觅得时机,必将杀戮无辜、为祸一方!”
“此妖灵智已开,已通人性,或许本性无害。除妖之举盛行千年,而妖祸未息。堵不如疏,若可借此妖觅得人妖共处之法,或可真正平息妖祸。诸位若是担心此妖后续伤人,吾可日夜守之。”
“不妥,妖物不可信。若前辈不愿襄助,我等自会竭尽全力灭之!”
那人见我并无除妖之意,示意其余弟子加大进攻力度,不计代价围剿此妖。
大妖在防不胜防的猛烈杀招之下,发怒嘶吼,由自卫转变为进攻,局势已然恶化,容不得细细打算。我飞身跃至大妖身前,设下禁制以防它继续攻击伤人,又转身挡住修道者攻向它的杀招,以防御之姿背身护着大妖。
“前辈这是何意!”为首的修道者见我护着大妖,立即叫停众人的进攻,质问于我。
“如你所见,我完全能制住它。所以,我可以保证绝不会让它伤及无辜性命。假以时日,若它真变得杀戮嗜血,我定会取它性命!”
“可它方才分明开始攻击伤人,可见此前全是伪装!”
“谁在性命受到威胁之时不会奋起反扑?”
“此事我等自会回禀宗门,还望前辈好自为之!”
见我执意护着大妖,他们也并无从我手上取走大妖性命的能力,只能黯然撤离。
杀意散去,张牙舞爪的大妖褪去可怖的庞大外形,化作一只小兽。
它似乎是能知道我刚刚从那群修道者手中将它救出,对它并无恶意,温顺地用脑袋蹭着我的脚。
我蹲下尽力与它平视,伸手正准备摸摸它的脑袋,它却人来熟一般直接跳到我怀中,毫无戒备地依赖我。它这模样,倒是与狸奴无异,可爱粘人,半分不见此前张牙舞爪的狰狞模样。
探查它的周身灵力时,我发现它的灵力似乎与我此前遇到的弑杀妖物同出一源。我曾以为灵力来源或许是导致妖物杀人的原因,可这只小兽并不会主动攻击人,可见这种推测有误。莫非灵力的紊乱才是那些妖物暴走杀戮的原因,正如修道者修炼时走火入魔失控一般?可我此前所见的正在杀人的妖物,似乎也并不乏灵力运行稳定者,莫非杀人与否只是妖的自行选择,就如人亦有善恶之别?可若仅仅是个体的不同,那为何会有如此严重的妖祸,竟至数千年的除妖之举都不能平息?
无论如何,这只小兽的存在总算是让我看到了点结束祸乱的希望。我留在山中陪它度过了数月,它也常常叼来一些山野小花和果实,献宝似的送到我面前。
长久的相处,越发让我确定它温顺无害的本性。这日我有事需要到城里一趟,无法带它同去,便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将它藏起。为了避免它乱跑遇到其他人引起争端,我在洞口设下禁制,不可入亦不可出。它本想向我跑来,可却被洞口的禁制挡住,委屈得朝我嗷嗷叫唤。我心下一软,蹲下与它解释:
“我有事要去城里一趟,那里的人有些怕你,我没法带你一起去。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好吗?”
它好像听懂了我的话,不再强行往外冲,只是睁着眼泪汪汪的双眼望着我。
“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绝对不会抛弃你的。”
可我没有想到,会在城中见到大肆杀戮修道者的它。此时它已然变作张牙舞爪的大妖模样,猩红的双眼怒视每一个人,身上伤痕累累,血染红了它原本的毛发,也不知是它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它见我出现,满身戾气尽散,化作小兽扑向我的怀抱,我本能地将它抱在怀中,挡住了所有攻向它的杀招。它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嗷呜嗷呜地跟我控诉着。
“前辈,数月前我等在城外围剿此妖,你以它尚未害人为由竭力阻拦。如今此妖于城中公然杀戮,我门中弟子死伤数十,前辈仍要庇护它,可是要与妖物为伍?”
“这数月以来,它都性情稳定,从无伤人之举。今日我有事入城,在山洞设下禁制。我倒想问问你们,明明该困在山洞的它,为何会出现在城中?”
“妖物现于城中,自是前辈的疏忽,前辈这番话莫非是想将罪责推诿于我们,此举岂非欺人太胜?如今也无需再追究此妖为何现于城中,它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肆杀戮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还望前辈莫要执迷不悟,将它交出抑或是直接除掉,给所有枉送性命者一个交代!”
“它素来无害,今日突然发狂杀人,必有缘由。待我调查清楚,必会给诸位一个交代。不看全貌,妄断是非,想必也不是诸位道长的行事风格。”
“妖物好杀,谁曾见过无害的妖物,谁的亲友又不曾被妖物伤过,我等修道之人无不以除妖为己任,不畏生死!前辈此前已经以它无害为由阻止我们除掉它,可它今日还是公然伤人,这叫我等如何相信它还会不会继续伤人。为了满城百姓的安危着想,还请前辈将它交出!”
话音刚落,在场修士已纷纷祭出杀招。
在查明一切之前,我不能容忍它背负着罪名被杀。纵使要判定死罪,也需要审判全貌。
我抬手当下所有杀招。
“看来前辈是执意要庇护此妖了!我等素闻前辈除妖之名,敬奉前辈,未曾料到前辈竟与妖邪为为伍,公然纵容妖物伤人!实在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早已与妖物勾结,此前的除妖之举亦不过是骗取众人信任的一场戏!我等与妖,势不两立!”
“妖女!”
“妖女!”
“妖女!”
也不知人群中是谁喊出来第一声妖女,此前躲在修士后的百姓也群情激愤,纷纷振臂高呼。
是了,对妖的害怕早已刻进所有人的骨子里,他们曾经会因除妖而敬我,如今也会因为护妖而仇视我。对妖的仇恨,足以调动每个人的愤慨,也会夺取他们的所有理智。
此刻争辩已毫无意义,我带着小兽离开。
可让我绝望的是,小兽伤得太重了,不会有人愿意救治一只妖,我也不通医术,只能采用最笨拙的方法,源源不断地将我的灵力输送给它,妄图帮它挺过去,可躺在我怀里的它气息却越来越弱。
数月的相伴焉能无情,何况还是如此可爱的生灵,可眼下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生命在我怀中一点点消逝,无能为力的我抱着它痛哭。泪眼模糊,我甚至都已无法看清它的脸。沉浸在痛苦中的我突然感受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在抚摸着我的脸,我努力透过泪花看清眼前,明明痛得要死的小兽此刻却还在安慰着我,我竭力止住哭泣,摸着它的头,哽咽着嗓子不停轻哄它“没事的没事的”,可苍白话语救不了它也骗不了我,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的眼泪在控诉着我此刻的慌张与害怕。
它终究还是在我的怀中离开了。
我又回到了那个山洞,修士的尸体仍横列在外,我进城的一路并未听闻到半分大妖出现的消息,却猝不及防地在最为繁华的城市中心见到了它杀人。
一切都已明了,自始至终都是修士想要除掉它,而我的小兽不过是想要自保。它独自生长于深林也不会危害他人。它仅仅只是想活着,却遭到了一波又一波的围剿。等它终于发狂失控,他们又将它带到城中制造出妖物嗜杀的假象。
人人畏妖,他们也不会关心妖为何杀人。
这些修士甚至嚣张地任由这些尸体横列在山洞口,丝毫不担心会有人前来此确认事情全貌。因为,没有人会关心我的小兽是否只是为了自保,他们只相信自己看到了大妖杀人。
妖患盛行数千年,是否也只是一场戏?
我隐去容貌,暗中查探修道宗门与未曾暴露于世人眼前的妖。一次次查证让我确定,如今妖祸泛滥的背后,正是修道宗门的手笔。妖物杀人越是严重,人人越是自危便越是尊奉修道宗门,修道宗门的权势便越大。若妖祸平息,宗门必将式微。为了保住现有的权势甚至图谋更大的权势,掌权者不断制造妖与人的仇恨,甚至不惜通过大量试验让修士走火入魔,借此研究令妖物狂化失控的方法。普通人为除妖而拜入宗门修道,宗门每年从这些新来的弟子中挑选醉心权势而又无情无心者暗中从事此事,也不管有多少无辜生灵为此枉送性命。
我曾因除妖而背负盛名,却又拒绝加入宗门,从除妖中获利的他们害怕我会威胁到他们的利益。毕竟,我从不接受众人为我贡奉,而他们却需要无尽的贡奉来获利,长此以往世人必将离开他们转而寻求我的庇护。故而,我若不同流合污,他们决容不下我。我与小兽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为我设下的局。
人心,当真是可怕。
要真正终结这场以妖祸为表象的惨剧,唯有重塑修道宗门方可。
我已经等不及慢慢布局,再昭之于众。每一刻的等待,都意味着无尽的伤亡发生。
我要用最快的方式消除毒瘤。
既然他们为利入局,那我也可以让执棋入局者成为我棋盘上的棋子,以利诱导,令其互相厮杀,最后留一个干干净净的局面。
一切,重新开始。
人性可怖,也最好利用。既然你们让我认识到了人心险恶,那我也要好好玩弄人心。
为了维护自己从除妖中牟利行为的正当性,他们将我此前无偿除妖之举说成是与妖合谋的骗局,用心险恶,大肆宣扬我的妖女之名。我的妖女之名越是远扬,他们便越显正派;与妖勾结的强大妖女,更是成为了他们施加给每一个人的惶恐,他们又可从中进一步倾轧黎民。甚至为了配合这份恐怖的浪潮,他们制造出了愈演愈烈的妖祸。
妖女之恶,可止小儿夜啼。
既然他们不遗余力地为我宣传,我也不能辜负了此番良苦用心。以妖女之名为我造势,以无人能敌的灵力为倚仗,以人性的复杂为操盘的秘诀,我迅速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
宗门大派享滔天权势,为保利益排除异己,这世间从来都不缺乏妄图取而代之者;眼见他们以除妖而获名利,想要从中分一杯羹者更是比比皆是;门派内部,不满权益分配者亦不在少数。眼下他们可以因为威压暂时安于现状,可若有人挑起,必将附和。这些,都是我可以利用的人。以利而聚,从来都不独属于修道宗派;且,以利聚者亦可以利散之。短短数月,我便已建立了足以盘踞人间各城的势力。
故地重游,无半分欣喜。
这次回到落城,是为了彻底拔除盘踞当地的修仙门派。
真相从这里开始撕开,悲剧也当从这里开始落幕。
我于城内彳亍,见天色还是如以往一般晦暗。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下小雨。
倒也好,雨水会带走阴霾,待雨落过后,天色也该放晴了。
一把油纸伞为我挡住了越下越大的雨,如今这世道,还会有人为行人遮雨吗?
一个不太敢相信的猜测涌上心头,是他吗?
我停下脚步立住,却不敢立即转身查看。我好想是他,却又害怕不是她。
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出卖了我并不平静的内心。
“是我。”
温柔缱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忍不住转身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膛,感受他的气息萦绕周身。
“我等你好久了。”
独自撑了太久。这段时间,我逼着自己冷心冷清,忘记喜怒哀乐,疏离一切。可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无尽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我控制不住地窝在他的怀中抽噎。
“抱歉,是我来得太晚了。”
是他没能在她陷入昏暗最无助的时候陪在身边,让她独自走上了自毁的独木桥。
“这一次,我再也不走了。”
听到这话,我却感到害怕,如今我的双手已沾满鲜血与罪恶,又凭什么将他留在我的身边。若是他见到我做的事,是否也会和其他人一样骂我妖女?
“温瑜,我们分开了那么久,我也变了很多。现在的我,可能会让你觉得陌生、害怕,乃至厌恶。你若是要走,就趁现在吧。”
说这话时我已从他的怀中撤离,低头不敢看向他的眼睛,忐忑至极,我好想让他留下,又害怕从他的脸上看到害怕与厌恶。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我也早已学会波澜不惊地面对旁人的脸色,可我却害怕从温瑜的脸上看到这些。
话音未落,一只手以不容拒绝的力量将我揽入他的怀抱,我能听到他胸膛心脏有力的跳动声,明确的告诉我它的存在。他,就在我的身边。
“我只会心疼。遗憾自己未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在你身边,心疼这些痛苦的经历让你不得不学会用一些方式保护自己。以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我就像像溺水的人在黑暗中苦苦挣扎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自己浮木,抬头捏着他的下巴,固执又霸道地威胁:“我的机会,只给一次。你说要留下来陪我,我当真了。以后,再也不许离开,否则我会将你永远困在我身边!”
“好。”
我分不清究竟是他的声音更温柔,还是他的眼中漾出的笑意更温柔。我只知道,自己总是为他的温柔失神发愣。
“那,为表诚意,你想现在想干什么,我都陪你。助纣为虐、同流合污,我都可以。”
以落城修仙世家的覆灭为始,数年之间,林立的宗门已倾覆殆尽,原本盘踞各方的门派势力土崩瓦解,尽为我的势力取代。曾经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成了所有人的噩梦,修士闻之色变。
在攻下宗门之首龙泉派之后,原本的修真界已尽为我的势力取代。按理说,这本该是论功行赏重新分配权力之时,我却以闭关修炼之名骤然消失于世人眼前,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起初,我手下的人还会安守本分,规规矩矩地做事,害怕这是一场我对他们的考验。但也有人受不住诱惑,开始慢慢试探,争权夺利,可我却并未出现也未曾处理,他们便愈发嚣张,血淋淋的权力厮杀更是直接走到了明面上。
一切正如我所料。当初林立的宗门已在数千年的较量中达到了权力与利益分配的微妙平衡,不满于现状者亦无力抗衡,于是他们就制造出日益严重的妖祸来谋取更大的利益,人间惨剧至此愈演愈烈。我的出现,给了那些不满权益分配者重新瓜分一切的希望,于是他们迅速归拢到我的幕下,想追随我谋取更大的利益。攻下龙泉派后,他们两眼放光、摩拳擦掌,等着我主导权势的重新分配。我却在此刻骤然离场,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我手下的人皆非良善之辈,不过为利追随,如今在滔天权势与利益面前,纵使会因为对我的忌惮而有所收敛却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如今的修道者,全都陷入争权夺利的局中,也无暇在人间制造妖祸。如此,纷争只在修仙界中,妖物杀戮之事愈发少见,人间反倒日渐安宁。
我趁机在暗中筛选和助力培养新的修道势力。唯有一个干干净净、悲悯苍生的崭新势力,才能真正平定妖祸,建立一个新的世界,生灵共存。我留下的势力,也正好可当做他们的磨刀石。
新的势力自然需要新的领导者,我眼前的名单正是遍布各地的亲信经数年考察筛选出的可选之人名单。数月以来,我奔赴各地亲自设下一场又一场的试炼,纸上的姓名被一个个划去,如今还剩最后一个——景熙。
景熙,原龙泉派弟子,现居落城。
倒是凑巧,又是落城。
一路上,我总觉得温瑜似乎在故意拖延。
“景熙,与你相识?”
温瑜未答。这便是认识而又不便告诉我了。
“若你不想见他,不如就在驿站等我?”
“好。”能让温瑜避讳见面的人,想必也会知道温瑜的一些事,我倒是开始期待早点见到这位温瑜的故人。
三更时,城中灯火已息。我按照得到的线索,摸黑来到景熙居住的小院。
嗖——嗖——嗖——
尚未进入,便已听到铮铮剑鸣。
院子的主人显然还未睡下,为免暴露,我敛去气息,藏身于院角的树上。
借着昏暗的月光,我看见了练剑少年的脸,竟与温瑜一模一样。
尽管身形与周身气度差别很大,眼前的少年青涩凌厉,温瑜稳重从容,但我确信眼前少年就是温瑜!
顾不及暴露与此行的目标,我立马赶回驿站。
我只想赶回确认这一切。
漆黑的夜色中,唯有温瑜的房间烛火未息,仿佛是在等待我归来。
我径直推门而入,果然如我料想的一般,温瑜端坐在桌边等我。
“温瑜、景熙,哪一个才是你的名字?”我想知道,我身边的你,究竟是真、是假?
“我说过,我不会骗你,也不会以假名认识你。温瑜,是我父母为我取的名字;景熙,是师尊为我取的名字。如今这世间,也就只剩你知道我叫温瑜。”
“那些事,你有没有插手?”
“没有。我的家人皆命丧妖物之手,最初修道也只为除妖。在宗门内,我不过是个普通弟子,估计也未曾通过他们的暗中筛选,平日里主要负责下山除妖,很少了解宗门内部事务。”
“你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也是因为来到这吗?”
我今日见到的景熙,尚且有着少年的青涩;可我眼前的温瑜,却有着阅尽千帆的从容与久居上位的气场压迫,唯有时间能解释这种差别,一切都已明了。温瑜,来自未来。
按照计划,我会亲自教导景熙培养全新的修道势力,重塑修真界、结束乱局,重新开始。
在昆仑山时,温瑜常常给我讲的那个未来世界也就是我计划迎来而未能亲眼见到的世界,他在用这种方式弥补我的遗憾。
难怪,初见时他望向我的双眼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难怪,他的身体不会排斥我的灵力,并表现出莫名的依赖与熟稔,他的修为本就是我亲自教导的。
溯洄时空,旷古未闻而有悖天道。他越来越虚弱的身体想必也是付出的代价之一。
“心甘情愿。”
瞧出我眼中的心疼,温瑜将我揽到怀中,温柔干燥的手轻抚着我,温润的嗓音在我耳畔缓缓道来。
“启用溯洄之术需要消耗大量修为,停留在溯洄的时间也需要消耗修为,我本就是普通人,不过是靠着深厚的修为才能抵御衰老与死亡。修为耗尽之时,这幅躯体也就油尽灯枯了。之前急着回去是因为我修为消耗过度,再拖下去可能就无法支撑第二次溯洄了。而我又必须回去一次,毕竟我不能让你和所有为之努力的人心血白费,也不能让人间再一次陷入动乱,我必须要回去拔除所有隐患,才能继续站在你身边。”
“这次回去,我已将修真界与人间普通人的生活彻底剥离。修真者本就可凭借修为远强于普通人,若干涉俗世纷争,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只会沦为他们的棋子,任人宰割。况且,修真问道,修真界也不该以利为先。幸好,现在的修真者也重归修道之路。至于妖族,也并非全是为祸人间之辈,我助妖族建立秩序,此后妖族内部自行管束,与人互不侵犯。妖族与修真者既达成和解又有互相抗衡之力,局面也能长期稳定。你的计划,几乎让我成为后来稳定修真界的根基,所以第一次回溯的我无法抛下一切永远停留在这个世界。而如今一切皆已处理妥当,我的离去也不会影响局面的稳定,我终于可以放下一切来到你的身边。”
“第一次来这之前,我将手头的事务都交给了徐连代为处理。他问及我归期不定的原因,我将回溯的打算如实相告。他极力劝阻,毕竟当未来的我来到现在,必定会扰乱现在的因果,而你的命运又与重建修真界、平定祸乱密切相关。可我很贪心,想要鱼与熊掌兼得。甚至萌生出让自己取代当初的你来完成这一切的想法。在与你重逢后,我又贪恋与你相处的点滴光阴,迟迟不舍离去,实现最初设想的事也一拖再拖。可那一日你跟我说你想下山,想看看我口中那个世界,我惊惧惶恐不已。我抱着改变你命运的目的来到这,却又在冥冥之中推着你走向了原本的命运。原来早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成为了世界因果中的一环。可后来,我听到你倾吐心声,听着你在夜间为此辗转难眠,我自问自己当初一意孤行地怀着改变你命运的想法来,却从未问过你愿不愿意,是否太过自以为是?我自作聪明地想着以替代你的方式达到目的,却又未曾想过,在我将你永远留在雪山、替代你的一切作为的时候是否又是在抹杀那个真正的你。或许,于旁人看来,你是为自己设下死局、走向悲剧,可或许于你而言,那是你心甘情愿奔赴的终点。纵使结局算不上圆满,可你也甘之如饴。毋庸置疑,你的计划是最直接有效的,可以用最短的时间重塑修真界、安定人间。一个遍地尸骸、人人自危的世界,越早结束就意味惨剧越早收场。一手缔造这一切的你,轰轰烈烈地来这世间走一遭,留下你的痕迹,谁又能说永远自困于苍茫的雪山会更好能。生活如何,需要自己体会,哪种生活更好,也需要自行抉择。从前是我太过狭隘了。所以,那一晚我就告诉自己,我永远不会阻拦你的决定,我会站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走下去。”
我的结局,始终是扎在温瑜心里的一根刺。
“温瑜,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从来都不后悔下山。自缚于无人的雪山那么久,漫长的岁月于我而言早已失去了意义,我不知道日复一日的重复还有何意义。下山的这段时间,我确实很痛苦。我的双手沾满鲜血,我清醒而又痛苦地利用人心、玩弄权力。温和的手段需要长期的铺垫,可病入膏肓的现状却等不起了,每推迟一刻都意味着惨剧的继续,对待腐肉最快的方式是直接剜除再好好修养。我因这过程而痛苦,可我又清楚计划必须实施,现在的我根本无法无视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沾满的鲜血,死亡于我而言是痛苦的结束。我会遗憾与你相伴的时间太短,可我从来都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你想自毁而我命不久矣,余下的路,我们正好同行。”他扳正我的脸,与我对视许诺。
他郑重的双眼太过灼烫人心,脸颊渐渐发烫,我忍不住撇开目光,转移话题。
“这样说来,我们的初见并不一样。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龙泉派万峰山一战。所以,我还以为你那时候就会发现。”
“那一战那么多人,我又不会去仔细看每个人长什么样,你的外形与气质也变了很多。”
“也是,毕竟你一出手,我们这些小喽啰都得□□趴下,根本没机会让你看到脸。”
他满眼宠溺,轻轻拨开我眼角的碎发。
“那时,守在山顶门前的都是修为深厚的长老和威名远扬的年轻弟子,却被你一人轻松击败,我甚至还天真地想你既有如此能力,为何还要迂回曲折、费尽心思培植势力,何不独自覆灭整个修真界。我以为传闻中与妖勾结的妖女,应当是醉心权势之辈,却在你抬头时不见分毫对象征着修真之首宝座的渴望,反倒是冷漠地转身背对它。那一刻,我竟在祸世的妖女淡漠疏离的双眸中看出了一丝神女的悲天悯人。陪你经历这一切的我更加确定,你从来都不是祸乱天下的妖女,而是真正悲悯众生的神女。神女为了苍生疾苦的早日结束,选择背负骂名承受所有痛苦。”
温瑜,幸好这世间还有你的存在。
此后数年,我屡屡入景熙梦中,教他功法、用人、布局。这是我亲手锻造的长剑,我期待着他的长成,期待着他足够锋利、足够肃清棋盘,期待着他将剑刺入我的心脏,终结我的痛苦。
他与他的势力长成之日,便是新世界开启之时。所有肮脏的旧势力都随旧世界殉葬,还新世界一个干净。
我对外放出出关的日子。各方势力汇集龙泉派,都在等着我的出现。出关之日前夕,整个万剑峰都被我布下了般若幻境。
般若幻境,般若浮生梦。入幻境者,需按幻境中的身份行事,唯有言行得缔造幻境之人认可方能生还。
盛行数千年的妖祸真相也在幻境中出演。
这场幻境,是对心怀不轨者的捕杀,也是对有德有能者的试炼。
不负所望,我以妖女的身份在幻境出口等到了景熙。
见妖女出现,他自然是剑指于我。
月落又月初,他在与我的过招中丝毫占据不了上风。浑身是伤、毫无胜算的他,抱双死念头搏命一击。我在最后关头收手,他的长剑正好刺入我的心头。
他好像终于认出了我就是他遍寻不得的人,满脸惶恐,不可置信地轻唤“师父”。
也该告别了,一切都该结束了。我一笑回应,纵深跃入山谷间的湖水中,以灵力化作熊熊大火在湖面燃烧。刺入我胸口的那一剑,根本要不了我命,我只是需要一个死在世人面前的理由。
漫天火光中,温瑜冲了进来,耗尽所有修为带我回到了昆仑山巅。
共眠于我们的小屋,无人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