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征当日,卢府上下井然有序迎接来客,卢沅芷特地早起装扮,以求用最好看的面貌迎接房郎君。这段时日她算是习惯了锦衣华服,没想到这种乍眼的颜色她穿起来还颇为娇俏。
只不过她忘了一件事,下聘并不一定要房乔亲自来,房家来的人是族中长辈。想见的人没看到,卢沅芷躲在屏风后耷拉下眉眼,带着玖儿离开。
没出房门多久,她被端着茶水的婢女正撞了个满怀。
耳边瞬间充斥着婢女求饶和玖儿训斥的声音,卢沅芷柔嫩的指尖摩擦了下手中的字条,呆立在原地。她慌乱地拍了拍身上的水渍,没有追究婢女的责任,领着玖儿快步走回闺房。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房郎君了吗?”鱼儿嬉笑着迎上来,没等到回答,目光下移落在卢沅芷衣摆的水渍上。当下责怪地瞥了眼玖儿,赶紧上手帮忙换衣衫。“这是怎么弄的?这衣衫可是刚做好的!娘子不是出去看下聘嘛?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那个屋的敢对咱们娘子不敬?”
玖儿低着头,瓮声瓮气道:“不知是谁,娘子不让追究。”
鱼儿:“……”
从回来这一路,玖儿便一直兴致不高。卢沅芷想着可能是因为以前原身在卢府根本没人敢冒犯,今日她却选择忍气吞声。在那张纸条滑入手心的时候,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咚咚咚”一声快过一声,有种快要从喉咙口跳出的窒息感。虽然有心安慰两个婢女一番,但到底心力不济。摆摆手将两个婢女打发出去。
她张开满是汗渍的手,因刚才指节用力,指腹处清浅的褶皱横生。缓缓展开字条:“思卿如流水,绵绵不绝;念卿似长风,拂面难去。昔日之约,言犹在耳,吾心不变,昭如日月.....”
这个字迹!
是萧铣!
那个与原身私定终身的书生!
他定是收到房卢两家操办婚事的消息,以为卢沅芷是被迫的,才会来这样一封信。
但,“卢沅芷”不是被迫的。
罔顾原身的想法,遵从礼法。她原以为这是最正统的道路,如今看到这封信她才明白,她很心虚。至于为什么心虚,她也不理解。只知道现下手脚发软发寒,太阳穴突突直跳。卢沅芷使劲按着额角缓解,头脑却依旧乱糟糟的。
按照原主的个性,此时是肯定要回一封的,可她不是那个“卢沅芷”,她做了不同的选择,怕露馅,也不敢和外男有接触!
一时之间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
回是不守妇道,不回又怕逼急了萧铣会做出一些不好挽回的事情。
毕竟闺中女子笔迹一类私密物件,萧铣手中握着不少。他冲动一下,她这名声就毁了。
经历了六年人情冷暖的卢沅芷并不像原身那般信任男人。名声对于女子来说太重要,她要细细思量一番,争取将伤害降至最小。
思忖片刻,卢沅芷将鱼儿喊了进来。“去把你哥叫来帮我办件事。”
——
十一月十三,一场碎雪席卷河东、泾阳两地,一团团似鹅毛的雪粒从空中降落,像是天都在恭贺这场喜事一般。
因为河东距泾阳有些距离,所以房乔提前来迎亲,把新娘接到泾阳后等正日子成婚。
卢家很重视这次婚事,在河东这片,该有的一样不少。
红布挂了满街,主干道还有卢家的人派喜糖和喜钱。而卧榻中的卢沅芷,昨夜根本没睡多久,便被鱼儿和玖儿带着一排婢女进来吵醒了。迷迷瞪瞪换上亵衣后,是全福人绞面的疼才让她缓过神。
面部皮肤一寸寸绷紧,全福人笑着从她脸上拿下绳结,满口夸赞:“娘子这小脸蛋,光滑得很,我看不绞都行。”
卢沅芷红着脸不吱声,任由人打趣。妆面一层一层敷上来,眉尾拉长,星眸细点,花钿娇艳。看上去美轮美奂,少了几分稚嫩,多增几分明艳。
她的妆面看起来比上次成婚好看,未来,也不知房郎君会不会比朱官人更好。她不求别的,只要能安安稳稳怀上子嗣,不必再去白云观那种地方,便足矣。
忽然,一旁的鱼儿合掌欢呼打断她的思绪。“行了,玖儿扶着娘子更衣。”
卢沅芷头上顶着华美沉重的发冠,纯金,还镶嵌着卢夫人的宝石私产。珍贵非常,完全不能大动。玖儿来来回回在周围转了好几圈,才穿好繁琐的嫁衣。
青色的嫁衣如光滑的翡翠,隐隐有暗纹流动。卢沅芷裙摆整整齐齐垂在脚边,像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美人儿,钟灵毓秀,冠绝群芳。
众人夸奖美貌的话一股脑迸发出来,屋内喜气洋洋,热火朝天。
等迎亲队伍到卢府后,卢沅芷举起团扇,由玖儿牵着她的手,在人群簇拥下,前往正厅拜别高堂。
卢沅芷不是这具身体的原主,听着卢家两位主子的殷切关心,心有感慨,却很难感同身受。她的视线透过团扇,大红色的方寸范围外,实木地板上跟她并列站在一起的,是一双纯黑色的六合靴。
印象中,上一个穿六合靴的人,眼中对她充满了嫌弃。虽然名义上她是他的正妻,但朱府中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得宠。
新婚夜在床榻间不得官人心意,故之后每月除初一、十五外,官人很少进正院。就算歇在正院也多半会赖到书房或以天葵为由,并不同房。
她没办法,那夜不知道官人用了什么东西,实在太疼了。她虽然在家中不得宠,但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大的。学刺绣被针扎一下都疼得厉害,何况是那事儿。所以她很佩服那些妾室,日日与官人欢好。如果换成她,绝对疼得完全受不住。
当时她想着,反正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妻,中馈在她手中,就算不得官人喜爱,也没什么可怕的,谁家日子不是这么过来的。她就没听说过那家正头娘子是受宠的。
可她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子嗣。
因为没能力给朱家孕育子嗣,三年一到,官人便吵着闹着要休妻。而往日里看她千般万般好的婆母,也不愿逆了官人的心意。最后还是朱家老祖宗念她在府中兢兢业业操持三年,才换来去尼姑庵了却残生。
这一回,命数总该不一样了吧。
蓦然间,扶着她的玖儿放开手,卢沅芷抿住唇差点惊叫出声,她头戴珠翠,吉服厚重,不好挪动。正不知所措,另一边一只劲瘦有力的手掌缓缓挤入她的指间。
少年的手掌修长有力,指腹带有薄茧,微微发烫,渗出细密的汗珠。下一刻,六合靴靠她更近。是房乔走近靠在她身边,熟悉的嗓音响起。“娘子,我来扶你。”
卢沅芷再次恍神,原来玖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扶她了。她明明记得要拜堂时才能由夫君牵着,现在这是.....房郎君想牵她吗?不由得从心底冒出一抹喜意,下意识跟随房乔的脚步,朝外走去。青色的裙摆微晃,少年主动放慢步伐,等着她一步一步跟上,遇到台阶还会轻抬臂膀示意。
喜乐吹打不停,两道身影缓缓走出卢府。卢沅芷在房乔的搀扶下上了花轿。沿途,她还听到拿喜钱之人恭贺的声音。
这场婚礼,所有的,都跟前世不一样了。
空中雪落不停,白茫一片。街道上熙熙攘攘,挤满来领喜钱的百姓。喜轿被堵在路中央,人员难以疏通,大冷的天房乔急得满头大汗。
二宝见状赶紧拿出铜钱去另一边撒,街道上众人蜂窝一般涌过去,这才空出一大片道,供迎亲队伍走动。
房乔给了二宝一个赞赏的眼神,骑在马上,继续前行。
他没有看到,在送嫁队伍经过时,一身天蓝色长袖儒袍的书生,雪落满肩,直愣愣盯着精巧的花轿。
冬日的寒风吹起轿帘,依稀可见轿中的倩影。
迎亲的车队在人潮中行走,扎眼的红将周围场景全部隐埋,马上少年郎满面笑意,时不时朝道贺的人回个礼。
房乔身量修长,长发用幞头高高束起,胸前佩戴着大红色绢花,衬得人面若冠玉,仪表堂堂。
尽管刚才被挤得狼狈,也不损丝毫风采,好似在这纷扰的街道上,形成一抹独特的风景线。
任他萧铣用多挑剔的眼光去看,都不会得出此人比他差的结论。
“婚姻大事,未敢自专。”
八个字如尖刀一般,轻而易举刺入他的心脏,留下止不住的血,一点一点向下流淌。淌到他的身体发凉,发抖。
阿娘为了钱财,将过往清娘留给他的东西全部转交给那个卢府的下人,连一张纸都没留下。
可他不要钱啊!他不想要!
他想要的是清娘在他身边!
而现在,全都不能实现了。
他知道,这件事怨不得任何人。是他身份太差,配不上清娘。
但,这一刻,他真的无比厌恶自己的身世,厌恶马上的少年郎。
凭什么,他是罪臣之后!
凭什么,他清河房氏就清清白白!
凭什么,他和清娘的距离,远隔山海。
凭什么!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谁愿意一生下来就是罪臣啊!
灰蒙蒙的街道上,喜轿伫立于上,稳步前行。虚妄世界中,唯有那一抹绯红色是最鲜艳的画面。
他身体冻得发抖,外露的指节通红一片。可他却像感觉不到一般。呆呆地站着。
“喂,书呆子,发喜钱你怎么不去领?”
突兀的声音响起,萧铣转过头,与说话之人视线相对。眸中化不开的惨恸霎时惊住了二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