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好歹用些粥吧。」纤云端着青瓷碗的手在发抖,碗沿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发红的眼角。
冰蓝一把掀翻锦被坐起,腕间金镶玉镯磕在檀木床栏上发出脆响:「父亲既说要饿死我,不如现下就白绫鸩酒选一样!」少女胸口剧烈起伏,绣着百子千孙的霞帔被她攥出狰狞褶皱。
窗外暮色里飘来丝竹声,前厅正在宴请齐家母子。纤云扑通跪下,银匙磕在青砖上碎成两段:"方才夫人身边的刘嬷嬷来说...齐公子已签了入赘的婚书,十日后就要过文定。"
妆奁上的龙凤喜烛爆了个灯花。冰蓝忽然低笑出声,鎏金步摇垂珠扫过她苍白的脸颊:"子庐哥哥能白衣取功名,我为何要困在这四方天?纤云——"她猛然抓住婢女手腕,眼底燃着幽火:"纤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纤云虽满口答应,心中却在犹豫。她舍不得自小跟随的冰蓝,也担心自己的前途,夫人已经属意她做侯府未来的管家娘子。正在犹豫时,和齐想撞了个满怀:「齐公子。不,姑爷。」纤云行礼。
齐想月白澜衫被风掀起一角,"纤云姑娘。"他声音像浸了寒潭水,"姑娘不想嫁我,是么?"
「姑娘只是一时害羞。」
「墙角的槐树枝干已探出东墙。纳征那日家仆午时三刻换值。」
纤云刚要辩解,齐想却已转身走了。心道:这个寒门学子,连攀墙的落脚处都算计得分毫不差。
纳征那日,冰蓝和纤云一前一后借着院里的槐树翻了出去,异常顺利。但管家不过多久就发现绣楼里的冰蓝不见了,于是令家丁满城寻找。
汴河画舫随波摇晃时,冰蓝才惊觉掌心全是冷汗。菱花窗突然被推开,月华倾泻而入,勾勒出少年郎君挺拔如竹的身影。他腰间叮咚作响的环佩竟是御贡的海天霞玉。
「小娘子,外头的人是找你们的么?」公子问。
「公子,求您救救我们。」冰蓝拉着纤云跪下,边哭边说,声泪俱下:「继母要把我们姐妹许给一个病秧子少爷冲喜,外头是那少爷家的家丁。我们俩想去明州投奔舅舅的。」
这时,小厮掀开帘子进船舱,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冰蓝纤云:「公子,怎么回?」
「说没看见吧」然后公子从广袖里拿了一贯丢在地上:「等会儿他们走了,你们就下船吧。」
冰蓝刚想说不要钱,但细想自己现在是个穷苦的、被继母卖了的孤女,拒绝与人设不符:「谢谢公子。公子可否留下姓名,日后我好将钱还给你。」
「我叫宋楚,我家是汴梁封丘巷崇德公府,后会有期。」
下了船,冰蓝看着画舫远去,心道,这公子还是个好人。
「小姐,我们是回家,还是去明州呀?」纤云问。
「自然是去明州,走,雇船去。」
两日后
「师傅,怎么到了滨州,不是明州哇?」纤云指着码头上的界碑问。
「你说的就是滨州。你要是说明州,我不顺路,我就不载你了。大不了,这趟我不收你钱了,赶紧下船,我还要北上去汴梁呢。」师傅没好气道。
「姑娘,咱们要不再雇船回去。」纤云说。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如果再坐船回去,肯定要经过临安,只怕是会被爹爹捉住。反正我没有去过汴梁,听说那里比临安更繁华更好玩,咱们去看看呗。」冰蓝道。
中兴十一年秋,汴河码头。冰蓝和纤云提着箱笼下了船。
「姑娘,咱们已经来过汴梁了,差不多就回去吧。」纤云恳求。
「急什么呀,这段日子咱们舟车劳顿,我带你吃顿好的。」冰蓝一眼就看见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处招摇的经幡,说:「纤云,那是樊楼。据说是汴京最好的馆子!」
「姑娘,咱们吃完回去也行!」纤云一听吃的烦恼忘了一大半,兴奋又期待地跟在冰蓝,朝着樊楼走去。
「这就对了。等吃完再好好逛逛这富贵迷人眼的东京城!」冰蓝说。
「姑娘,逛完东京城,咱们可以回去了吧?」纤云悄声问道。
「先不着急回去,等爹爹和娘冷静一下。」
「姑娘,其实齐公子人很好,这次要不是他,我们哪这么容易能离开侯府。」
「不错,齐公子才学人品都是一顶一的好,是我配不上他行了吧。他好他的,我过我的,咱们女子为什么非要嫁人才算这一生过得好呢?我一想到要伺候公婆、打理家务、生儿育女,我就心烦。你说是樊楼的饭菜不好吃么?是山河不锦绣壮丽么?我非要在后宅耗尽自己的人生?」冰蓝说完,径直往那樊楼的方向走去。
这时,一少年从众人中走出,他绫罗绸缎,玉树临风,但又像一堵移动的墙似的挡在冰蓝面前,她往左,他亦往左,她往右,他亦往右。
冰蓝有些不耐烦了:「公子,怎么了?」
「孟霍,你仔细瞧瞧我是谁?」少年玩世不恭地双手交叉胸前,他眉眼不仅跟侯爷相似,还知道自己的姓氏。马上,冰蓝反应过来了,她瞳孔一震,强颜欢笑:「怎么会不认识呢?栋哥哥,正好我要去樊楼,不如一起?」
「妹妹,都到家了。哪能让你去外头吃,赶紧跟我回家去。」说罢,玄栋已经拉住了冰蓝的手肘,附耳轻声道:「你的事儿,舅舅早就飞鸽传书给我了。这里人多,拉拉扯扯的不好看。」
「栋哥哥,我就来汴梁玩儿两天。等过两天,我一定回家。现在嘛,你就放我一马好么?」冰蓝恳求。
玄栋笑着摇了摇头:「不行。」手一扬,府丁赶着马车在两个小姑娘身后停下,车上下来四个健妇,两人一组架着冰蓝和纤云上了马车。
马车里,冰蓝和纤云和对面的八只眼睛面面相觑,她撩开马车帘儿缓解这尴尬,却见帘子外玄栋骑在马上,洋洋得意:「妹妹,走水路则是各个隘口都有通关,一寻就寻到啦。这回你吃亏在没出过远门的亏。下次走陆路,走小路。」
「哼!」冰蓝放下帘子不再说话。
魏玄栋本是当今太后亲子,被过继给故去的摄政王梁王,人称小梁王。而武仁侯之妹就是小梁王的母亲,当今太后,冰蓝的亲姑姑。车马进了皇宫,便有软轿来接往建章宫去。一路上,冰蓝绞着手里的帕子,惴惴不安。在父母面前是小霸王,在这位姑姑跟前却从来不敢造次,更别提一入宫门的压迫感,整齐队列的宫人和重重门槛帷幔也让她收敛性情。
太后着妃色的绸衣褂子,褐色的下裙,领口装饰着团凤花纹。简单的元宝髻上,白皙的玉凤把花白头发束住。除此之外,再没有一点配饰,却难掩高贵雍容。
冰蓝小心翼翼地行礼道:「大娘娘懿安。」
太后温柔优雅地笑着:「孩子,来这儿。」说罢,身子挪了些许,宝座上留出一个人的空。
冰蓝乖巧坐在太后身边,小心翼翼地唤过一声:「姑姑。」
「你爹爹阿娘身体还好么?」、「连纤云都是大姑娘了。」太后只拉家常,绝口不问逃婚、不提父亲打算为她招婿的事情。
小梁王气得不行,嘟囔道:「你们聊挺好啊。这要换了我,七八根藤条都能打断,妹妹竟然一句骂也不挨!我找我哥去了,哼!」
冰蓝拜见完太后,被安排在了太后住所建章宫附近的南熏台。
「姑娘,大娘娘是什么意思呀?」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在找船,我们俩送回去。不过你放心,你的身契我已经拿到了,爹爹阿娘没法难为你。」说罢,冰蓝从袖中把纤云的籍契拿出来,放在烛火上烧了。「我逃婚被抓回去最多挨打跪祠堂,可我怕他们发卖你。」
纤云低下了头:「谢谢姑娘。」
「偏生我怎么就是个女儿家,我若是个男人,可以考功名可以从军可以自己立户,可以仗剑天涯,可以云游四方就好了。」冰蓝叹气道。
「姑娘,咱们云游不了天下,可以游游这皇宫。我想去艮岳,听说有一百个侯府那么大,里面还有会冒烟的太湖石,就像仙境一样。」
「行,姑娘我带你去。」
两人相携漫游,御花园里十步一景,如诗如画。比起杭州的粉墙黛瓦,这里是赤墙碧瓦,宫殿恢宏大气,园林美不胜收。穿过一片秋花,又见一掩浓翠,终于到了御花园艮岳。然而艮岳除了一个名字,更准确地描述是田庄。
「啊?原来没有会冒烟的太湖石,也没有孔雀凤凰。」纤云有些失望。
「太湖石洒了雄黄才会化烟。你想看回侯府给你表演一个。咱们道君皇帝为了建这园子把天下美景全部复刻在艮岳中,弄得全国官民疲惫不堪,只花石纲一样就在海里沉了七八艘战舰。后来金人南下,守城的火药不足,那些太湖石往城楼下砸。城破以后,奇珍异兽被当作肉烤着吃了,书籍字画被当作火捻子点了,金石古玩被当作铜铁融了铸兵器,唯有金帛子女倒是被掳走了。现在的艮岳里自然是什么都没了。不过这些身外之物原本就该回到他的用途,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间,夜眠七尺。只是苦了百姓,皇帝在给皇帝做牛马,外寇来则为外寇鱼肉。」
「你这小姑娘说话很放肆啊。」这时,从半人高的稻田里钻出来一个人,上身袒露着古铜色的肌肤,腰间插着一把镰刀。虎背蜂腰螳螂腿,下巴上还有浅青色的胡渣,是个男子。这是内宫,连小梁王到此,也要诏命。难道是官家?但是皇帝会用金锄头?冰蓝偷偷去看,那不是锄头而是镰刀,也不是金的。
「官家恕罪。」冰蓝拉着纤云立刻行礼。「妾的意思只是……是……是说这些奇珍异宝被毁于战争,现在看不见了,很可惜。」
「很可惜么?这里虽然没有会冒烟的太湖石,也没有奇珍异兽,可是有风吹银杏漫天舞,十里蛙声稻花香呀。现在的艮岳是朕亲自耕种的,当然还有他们。」玄楠说罢,又有十几个内监从半天高的稻田里走出来。
「官家亲自打理的,自然是极好的。」冰蓝赶紧拍马屁,但也不全是。阳光透过密匝匝的树叶,把浅浅的树影投在堆满银杏的地上。微风吹过,卷起青草上的金叶随风飘舞。
「明日御田收稻子。你也来帮忙吧。你的事儿,朕听说了一些但不多。下次再遇上,武功要再精进一些,走小道,还有别带女使啦。这样的话,舅舅靠漕帮找不着就会飞鸽传书给朕,朕会启用玄镜司找你。你能再晚几天被抓回来。」
「多谢官家提醒,妾受教了。」
「不客气,明天此时,朕等你。现下你先慢慢逛着,别踩坏了庄稼就行。这把镰刀可以当兵刃防身,也可以除草开路,送你了。外头的广阔天地自然是风光无限好,可是要在外头扎根生存也是要靠本事的,就像朕这些稻子一样。」说罢,玄楠将镰刀收进刀鞘,交给冰蓝。
冰蓝双手接过,才觉这镰刀竟然不是一般生铁,而是精金玄铁煅烧,削铁如泥,吹毛立断,价比黄金。
等玄楠走后,冰蓝看着纤云,问道:「我爹爹怎么知道我们行踪的?」
纤云低下了头,惭愧道:「姑娘,对不起。自从我们上船后,我一直写信给老爷汇报我们的行踪。」
「还真的是你!你若是不愿意跟我走,你就留在侯府好了,为什么出卖我!」
「姑娘,你从小金尊玉贵,这一路上要生火做饭,要打扫浆洗,我怕你受委屈,所以才跟在身边伺候,也是心疼你。侯府的苦跟外头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苦算不得什么。而且王凌家跟我说,咱们家人口简单,老爷和夫人恩爱,比外头那些大宅院里好几房儿子争家产、姨太太们打擂台的不知强了多少。」
若是不出来一遭,这些话冰蓝是听不进去的。但在和纤云在小舢板上挤了一个月,她也没有再反驳。又住了几天,冰蓝每天天擦亮准时去艮岳,现在是御田收稻子。割了一领地,便气喘嘘嘘。然而玄楠却是气息匀称丝毫不乱,武功造诣远在自己之上。他劳作一个时辰,便更衣上朝去了。听跟随的内监说,天天如此,从不间断。冰蓝心道:我们这个官家还真是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