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枯叶离树,飘落如蝶,碾落成泥。
山东临淄杜家,老太爷杜承的灵位刚放入杜家祠堂,香和蜡烛袅袅地燃着,供品七零八落地散在供桌上,奔丧的亲戚们此刻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杜姓本家的人,不顾亡者的安宁,撕扯着……
祠堂内,穿着齐衰白麻衣的孩子杜仲和少女杜若声,被其母白氏护在身后。
杜若声看着剑拔弩张的大人们,个个跟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对供桌上的一切熟视无睹。大父若是知道他去世之后,杜家是这幅光景,定然是要气得胡子发抖的。她正犹豫要不要去把供品摆放整齐,手却被小小杜仲紧紧拽着,拉了回来。
杜仲还没满七岁,从小就体弱,还没有见过这等场面,此刻自然是十分害怕的。
杜若声把弟弟杜仲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心里想着:大父自来疼杜仲的,应该不会怪她不去管供品的。可失去了大父的庇护,杜家长房境况堪忧。若是大父还在,该多好啊!
白氏素来不擅长与人斗嘴,此刻气得面色铁青,手有些发抖:“君父尸骨未寒,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你如今还能站在这里说这话,我们杜家是够宽容的了。”杜家二房长子杜盛指着白氏的鼻子骂:“白芍,你别给脸不要脸,我等早就将你杜氏宗妇的身份除了。如今让你们去田庄,已经是杜家最大的恩赐。难不成你一个绝户还想霸着杜家的主宅不成!真是好大的脸!”
杜仲与杜若成一见母亲身体有些摇晃,赶紧一左一右扶着已经气得浑身发抖的母亲。
杜若成在杜仲耳边说了句,杜仲脸色顿时不好看,用小小的童声喊道:“绝户?二叔父当我是死的不成!”
杜仲是这杜氏祠堂里最小的一个,早就得了杜老太爷杜承的开蒙,又因杜老太爷生前有过提点,绝户一词他是明白字面意思的,但具体有什么不好的,还是听了阿姊的提点才明白。这些堂叔父们都是坏人,想要谋夺杜家长房的财帛田地!
杜家三房长子杜廉没有吱声,三房长媳梅氏轻蔑地看了一眼不争气的杜廉,抬手拢了拢头发,一身孝服将她衬得更加娇俏:“大郎不过是七年前回来了那么一次,怎么就那么巧,竟就有了杜仲。再说,那时大母去世,重孝产子,礼法不容。
“当年君父就是太糊涂了,说什么要保住杜家长房香火,没有把似妇沉塘,留住了你这小孽障,如今大父可落了什么好?天福观的道长说君父是可以活到古稀的,如今方过五十就没了。折寿二十年,老天的惩罚也是够够的。
“杜家是正经人家,为杜家子孙计,无论如何都不能认杜仲为杜家子孙。这事儿没得商量,今日立刻将杜仲也从杜家族谱上除名。免得日后别人戳着我们的脊梁骨,骂我们是杜家的不孝子孙。可不能毁了杜家耕读传家的好名声。我们杜家更可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想来,大家谁也不想跟着一起折寿。”
白芍脸色越发难看,青中带紫,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杜老太爷对杜家长房照顾有加,白氏整日钻研医术,不管俗务,从未曾与人红过脸,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杜若成咬牙,这三叔母还真没有枉费她这蛇蝎美人的称号。事到如今,刀都驾到脖子上了,这拙也不用藏了:“三叔母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我阿父的妾呢!”
妾?梅氏是杜廉的续弦,当年要不是杜廉的前夫人去得早,差一点就成了杜廉的妾,此刻杜若成提到这“妾”字,她彷佛被踩到尾巴的蛇:“杜若成,你这小蹄子说的什么话,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哟,这就急了!” 杜若成将母亲扶到蒲团上坐下,再将弟弟杜仲安置在母亲身旁:“我阿弟又不是三叔母生的,怎就轮到您来断是非?你们二房和三房生的我那三位七岁的堂弟和堂妹,此刻不就在外面候着呢吗?要除名也好,一起除了算了,我们杜家的不孝子孙的确是多了些。”
衡量别人用一套规矩,自己又守另一套规矩,脸怎么这么大!真要怼起来,杜若成也是不怕的。
况且,大母当年去世的时候,杜若成已经懂事,大母曾亲口说过,杜家子嗣重要,不必为她守什么大孝,心里有她就行了。更何况杜仲是在大母病入膏肓之前就有了的。
七年之后再提这重孝产子的事儿,合适吗?
这时候来提什么不孝子孙,不过是别有用心。他们一个个的要是真孝顺,也不至于在大父灵前闹起来。
“杜若成,你往日里的娴淑都是装出来给阿父看的!长辈们说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晚辈插嘴!” 杜盛抡起胳膊朝着杜若成打去。
杜若成那里会让他得逞,轻巧地避了开去,让杜盛这一巴掌落了空。杜盛平日里只知吃喝玩乐做人,长得宽了些,此刻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哟,二叔父,你可多保重着些。大父这丧事办得体面,这一时半会儿,杜家可再办不起这样一场体面的丧事了。”
“你们听听,你们都听听,她在咒我死!这样目无尊长的人,不尽早逐出杜家,还留着干什么!” 杜盛肥胖的身子有点喘,恨不得把杜若成一把掐死。
“二叔父,你这话也就冤枉我了,你们不也没把我阿父当回事儿吗?绝户都说得出口了。要说咒人死,谁比得上您哪!您不过是仗着我阿父此刻不在临淄罢了。” 杜若成不急不慢地说道:“要说吃绝户,我虽只长到十三岁,也不是没见过。可你们这样的,也未免太着急了些,吃相也太难看了些。族长,您说是不是呢?”
杜氏族长原本是杜家老太爷杜承,因杜承曾经是太子少傅,辞官归乡之后,任族长之位,那是自然而然的事。现如今杜承死了,新族长是杜承的族弟杜启。杜启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十分温吞。听到杜若成这般说,他别无他话,只轻声应承道:“是,是急了些!”
“族长,我的亲叔父,您可别被这小蹄子给绕进去了。” 杜盛肥胖的手抓着杜启瘦瘦的胳膊:“我阿兄的来信,你可是亲眼见过了的。他信中说得清楚明白,他不回来奔丧,让我们就当他死了。”
梅氏看着这火烧起来,很好,杜家的中馈就在不远处,趁机添柴:“对啊,族长,既然大伯他自己都如此说,我们杜家为何要养闲人呢!更别说还是些不知道来历的人!连大伯都不管他们。 ”
梅氏此人恶毒,可她的话说得不错。杜若成鼻子有点酸,她的父亲,杜家长房长子杜广不管他们母子三人。于是,她杜若声明明是山东淄博杜家嫡出的女公子,却处处矮人一头。
原本阿母没有生下弟弟,杜若声还常常悔恨自己是个女娃。若是个男娃,阿父定不会这样对阿母。然而,弟弟出生之后,阿父还是对他们母子三人不闻不问。
杜若成懂事之后,没怎么打探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大父杜承曾任太子少傅,曾经风光无限。可不知为什么,太子登基为帝后不久,大父辞官归乡,开了个私塾,当了个教书先生。所以,阿父杜广是半点父荫没有享到。
让阿父和大父关系变得更加恶劣的事还是在举孝廉的时候,大父公正无私,举才唯贤,没举荐自家的子弟。阿父杜广作为长子,实在不能理解大父的行为,一气之下,南下扬州,一去多年,也就每年一封书信报个平安,连过年都不回家。
七年前,大母借口病重,将阿父骗了回来,不过最终阿父与大父还是不欢而散,倒把大母真气病了。
杜若声现如今十三岁,是在大父和母亲的护佑下长大。但自七年前添了弟弟之后,弟弟胎里有些不足,时常生病,就越发多事。若不是大父全力庇护,他们母子三人还不知道什么样呢!如今大父不在了,庇护也就没了。
阿母的医术精湛,可于其他的事上终归是不足。薇娘虽然帮阿母管得一手好家,可总归是奴仆,不能多言,所以,据理力争这种事,只能杜若声自己来:“三叔母,你事事好出头,也不见三叔父管你了!那您和我那几位堂弟堂妹们是不是也不用杜家养了。”
梅氏看了一眼懦弱的夫君,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站在众人面前说半句话:“你这小蹄子,你别用这话绕我。你三叔父与我那是信任,他知我行事得当,聪明能干,自不会管东管西。怎可与你家相提并论?”
杜若声笑了:“您这会儿知道您这是在插手别人家的事儿了!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可我杜家长房要如何过日子,不是你杜家三房可以管的。我阿父阿母要如牛郎织女这般相处,也不是你三叔母一个外人可以管的。
“再说了,我阿母可比三叔母你聪明能干多了。杜家女眷有一个算一个,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有哪个没有吃过我阿母开的药。没有我阿母,你们能活得这么好?还有力气赶我们走?”
这话说得杜家几房的女眷都有些抬不起头,可梅氏不同,她只轻飘飘地翻了个白眼:“拿药说什么事儿!切,你以为我想管他们的破事儿啊,我不过是看着她可怜,这么多年不过是守活寡罢了!还不如早早出了杜家。你阿母这般貌美,定还能给你找个好继父的!”
守活寡是阿母的伤疤,这死女人居然敢揭阿母的伤疤!
阿母为了操持大父的丧事已经心力憔悴了,这死女人竟然还敢往阿母伤口上撒盐!
再说,没有阿父的一纸和离书,阿母走到哪里都是杜家的人,去田庄只会更差。阿母长得这样好看,她也渐渐大了,在杜家这深宅大院还好,若是去了田庄,万一有什么歹人,凭他们三人,该怎么应付?到时候在田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杜若声不用想也知道,祠堂里的这些杜家人不会让他们母子三人在田庄有好日子过的,那些所谓的歹人出现的几率不是“可能”,而是必然、确定以及肯定。
杜若声袖子里的手摸到了银针,讥讽道:“说到貌美,我们杜家女眷里三叔母说第二,谁敢说第一呢。我看三叔母若是出了杜家,再嫁个皇亲国戚都使得。”
“够了!”白芍抓住了杜若声的胳膊,眼神复杂。
杜若声心虚地叫了一声:“阿母。” 把银针收了起来。
知女莫若母,杜若声的一身医术是白芍教的,她还能不知道杜若声此刻想做什么。都是自己无能,竟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起了害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