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昆吾，应离带着应小天一路向东而行，寻见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脉便落下。

    应小天问道：“阿离，咱们现在是？”

    “凡人应离已死，往后……我是天狐澜音。”澜音垂眸，不去看他，沉默良久，接着说道：“人间之行到此为止，你……也换回本名吧。”

    “本名……吗？”自从找到她，与她相伴而行，似乎已经习惯“应小天”这个称呼，他都快忘记自己原本的名字。

    不管过去多久，他还是原来那个吞天，可……她还是原先那个澜音吗？他隐约觉得抽出情丝后，她变了，又说不出哪里有变化。

    “好了，不说这些。”澜音挥挥手，表示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紧接着正色道：“吞天，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阿……”吞天将后面的字咽回去，讪讪改口道：“呃……澜音，有事你直说就好，跟我客气什么。”

    澜音拿出那枚青色红纹灵玉，示意吞天将白暮舟尸首给她，刻意避开对方询问的眼神，只道：“我已将落霞峰封入这灵玉之中，现在我要带白暮舟尸首进去安顿，你拿着灵玉，在外面为我护法，还有些事……等我出来再说。”

    见澜音一直回避他的注视，吞天也知道她有事瞒着自己，不过既然她不想说，他不问便是。

    他接过灵玉，颔首应下。

    澜音没多说什么，带着白暮舟尸首进入灵玉。

    灵玉开辟出的空间极大，但如今里面只有一座孤零零的落霞峰，澜音带着白暮舟一跃而起，足底踏风，不多时便落在岩溶洞口。

    她抱着白暮舟走进去，用妖力在岩浆旁的石壁上开出一个石床，轻轻将白暮舟放在石床上，又往他身体里注入妖力，以保持尸身不腐。

    随后，她伸出右手，尖锐的狐爪在自己腹部开出一个血洞，额头瞬间冒出冷汗，她强忍着疼痛徒手从腹中挖出一枚尸丹。

    比起她吃下去的时候，尸丹已小了一圈，所幸还未消失。

    她皱着眉，嘴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素如和白暮舟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本是萍水相逢，他们不但不介意她妖的身份，甚至还帮过她不少。

    既然有让他们重聚魂魄的机会，她又怎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吞天解释，便只好瞒着他。

    歇息一会儿，待腹间伤口止住血，澜音从白暮舟身上摸出一个蓝釉瓷瓶。

    打开瓶塞，发现里面装着两颗低阶妖兽内丹，澜音不由得笑笑，看来这家伙还有存货啊。

    她毫不客气地吞下妖兽内丹，其实这内丹对天狐之体的她来说，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澜音没有继续休息，目光注视着翻腾不息的岩浆，锋利的指甲扎进胸口，妖血滴答滴答往下落，剧烈的疼痛令她面色惨白，险些站立不稳。

    她费劲地运起妖力，将心头血灌入已经腾空的蓝釉瓷瓶。

    做完这一切，澜音再也坚持不住，倒地昏迷。

    待她醒来，已过去足足七日。

    澜音躺在岩浆边，衣袍染满血迹，她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石壁。

    是时候，该去往仙界了。

    母亲的记忆和她的破妄之眼，让她得以拨开重重迷雾，直指真相。

    母亲记忆里，有一女子身着七彩羽衣，跪坐于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弹奏仙曲。

    那女子正是凤族公主凤黛，不，应该说，那是真正的天后。

    如今坐在天后这个位置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凤黛，而是魔界圣女！

    破妄之眼让她看到那段尘封千年的往事。

    凤族公主凤黛在成婚前便有自己的心上人，无奈被族人拆散，她不得不嫁入仙界。

    凤黛诞下父君第一个孩子时，恰巧得知心上人死讯，身体虚弱再加上心灰意冷，身边的婢女又不知何时被魔界之人控制。

    心神失守之下，凤黛被魔界圣女慕影夺舍。

    从那以后，凤黛便不再是当初那个凤黛，不仅如此，后面这位“凤黛”所出的二皇子和三公主，也根本不是父君血脉，而是魔族以仙力孕育出的魔种。

    母亲年少时曾见过这位凤族公主，再次见面时，九尾火狐血脉却让她感应到天后凤黛身上有一股微弱却又截然不同的气息，便忍不住出言试探。

    这一试探，母亲发现凤黛被调包，同时慕影也察觉到，自己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

    不待母亲将事情告知父君，慕影却先一步动手，魔界起兵攻占仙界南边的几座仙岛。

    父君被战事拖住，而慕影悄悄来到青丘。

    慕影骗母亲说自己是凤族派来替嫁的族人，若母亲执意要将真相告知于父君，便是破坏凤族与仙界的联姻，凤族不会放过狐族，更不会放过尚在襁褓中的她。

    彼时狐族式微，自上古洪荒时代过后，狐族便再未出过九尾天狐，又怎能得罪凤族？于是母亲便瞒着族人，逼出内丹封印在她魂魄之中，希望以自己的死，换取她和整个狐族的生。

    魔族打得一手好算盘，取代天后，以“凤黛”之躯孕育魔种，妄图颠覆整个仙界。

    难怪记忆里的天后不喜她大皇兄，一直让父君立二皇兄为仙族太子。

    怪就怪慕影心太狠，不仅逼死母亲，还想斩草除根，若不是她当时身在仙界，慕影投鼠忌器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能悄悄在她情丝里动手脚，恐怕她现在早已魂飞魄散。

    她还奇怪，司命一向对命书札记宝贝得紧，怎么就能被她偷看到？原是慕影设计好的。

    想来她当初跳下堕仙台、进入忘川，也少不了慕影的推波助澜。

    不过也要多亏慕影，若不来这人间走一趟，她要修成九尾天狐之身，恐怕还需千万载，只怕到时候仙界早已落入魔界之手。

    想到这里，澜音没再耽搁，起身将尸丹放在白暮舟眉心处，倒了一滴心头血上去。

    随后给自己施了个术法，修复身上破损的衣袍，褪去衣袍上残留的血迹。

    离开前，她最后回头看了眼岩溶洞，心中默道：素如、白暮舟，望日后有缘再见。

    出来后再次见到吞天，澜音只觉恍如隔世。

    吞天见她出现时，一双蓝眸似盛满星光，这让她忍不住想起人间初见时，他委委屈屈地同她说“千年前，你已经丢过我一次了……”。

    对不起啊，恐怕这次又要将你丢下。

    澜音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吞天，红纹灵玉你拿着，熔岩洞岩浆底有混沌九叶鱼。”

    “如今混沌九叶鱼尚未开花，待它开花后，会化为鱼形，届时可为白暮舟和素如补全魂魄。”

    “在此之前，我要你替我看顾白暮舟的尸首和素如的尸丹。白暮舟的尸首很简单，只要每月输送一些妖力进去，维持尸身不腐便好，至于素如的尸丹……”

    澜音将装满自己心头血的蓝釉瓷瓶递给吞天，接着道：“每隔十年，便将瓶中之血滴在素如尸丹上，为其蕴养灵魄，直至混沌九叶鱼成形。”

    吞天默不作声接过瓷瓶，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澜音，生怕她跑了似的。

    澜音忍不住笑了，“你那是什么眼神？好似伤情女子在看负心汉……”

    吞天难掩黯然之色，闷闷地问道：“你一直在说白暮舟和素如该如何如何，那你呢？你要去哪？”

    澜音转头看向天际，熹微晨光正将天色染亮，“我啊，我要回仙界一趟，顺利的话，很快就回来找你，你知道的，天上一天，人间十年，我怕我顾不上素如的尸丹……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见吞天一脸“你唬我”的表情，澜音心知糊弄不过去，只好从袖中拿出自己那截情丝递给他，“喏，我的情丝交给你保管，这下你安心了吧。”

    吞天仍旧一脸狐疑，不过还是伸手接过情丝，情丝一入手，他觉得暖暖的，又有些痒痒的，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

    澜音抬手在吞天掌心一抹，情丝上金色光芒便慢慢消散，最终化作一截红绳的模样。

    吞天将红绳握在手心，难得多了几分安全感，下意识问道：“你说真的？真的会回来找我？”

    澜音笑着点头，“真的。”

    “说话要算数，那我就在这儿等你。”

    “不用，你要是无聊可以在人间随处走走，反正红纹灵玉上有我的妖力，你还拿着我的情丝，不管你在哪，我都能感应到，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九尾天狐。”

    “是是是，天狐大人，您真了不起。”

    “能不能好好说话？对了，那红纹灵玉里我留下不少妖力，对付凡间一些棘手的妖物也不在话下，你省着点用，若是不小心受了伤，我给你那瓶血，只需服下一滴便可痊愈，还有……”

    “嗯嗯嗯。”

    “你别‘嗯嗯’，我说的话，都记住了没？”

    “记住了，天狐大人！”

    “应小天，我看你是讨打！”

    “说好了叫吞天的！怎么又喊这个名儿？”

    “你管我？我想喊什么就喊什么，我高兴，我乐意！”

    “对对对，天狐大人说得都对！”

    ……

    自那以后，吞天便带着澜音的情丝和一枚青色玉佩在人间行走。

    他遇见了很多事，也遇见了很多人。

    宿州一带有人起兵造反，而后大舜朝各地接二连三出现叛军，路上不太平，不过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再后来，他听说，就在他和澜音离开临安的第二天，临安城被叛军攻破。

    如今人间已不再是大舜朝，新王朝国号为“宿”，年号也不再是“景元”，而是“安平”。

    又过了好些年，世道平稳下来，吞天回到临安城，重开琳琅阁和棺材铺，还在原先的地方。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又重操旧业，干起了捉妖驱鬼的行当。

    也不是没遇见过青琼弟子，不过那些青琼弟子就好似被人仔细嘱咐过，见到他就绕着走，导致他就是想欺负人，也没那机会。

    直到有一天，仙界司晨星君林怀锦找到他。

    林怀锦想要他手里的情丝，他当然没给，他又不傻。

    林怀锦走后，吞天将琳琅阁和棺材铺关了，离开临安城。

    他又开始四处走走停停，听澜音的话护着玉佩，护着白暮舟的尸首和素如的尸丹。

    可他脸上再没了笑容。

    因为林怀锦告诉他，澜音死了。

    在林怀锦还未回归仙界时，澜音凭一己之力杀上九重天，斩了天后凤黛。

    不过澜音自己也因为伤势过重，神魂消散于天地。

    也是那时，天君炎祈才知道，凤黛早已不是凤族的凤黛，而是魔界圣女慕影。

    慕影身死后，二皇子和三公主的魔种身份暴露，被天界众人合力围杀。

    林怀锦还说，澜音天狐之身，本不会轻易消亡，只因她杀上仙界之时，便已失心头血，腹间还有伤，在天兵阻拦下，消耗太多妖力，若不是天狐有九命，她根本撑不到杀死慕影。

    她对上慕影时，九尾仅剩六尾，是拼着仅剩的天狐妖力和最后六尾皆断，才将慕影斩杀。

    吞天不知道当时澜音是怎么想的，他只有一条尾巴，捉妖时尾巴受伤在所难免，那已经很痛，可澜音断了整整九条尾巴，他都不敢想该有多痛。

    林怀锦还说，他心悦澜音，只是当年慕影抽走了他半截情丝，所以他才对澜音那么冷漠。

    他说他找过月老，月老说澜音虽然神魂消散，但天狐情丝具有红尘之力，轻易不会消失。

    林怀锦找月老借了姻缘盘，才知道澜音的情丝还在人间，他想找回澜音的情丝。

    吞天没理他。

    情丝是澜音留给他的，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想诓走，怎么可能？

    听没听过人间有句话，那什么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吞天到底还是怂的，没敢当着林怀锦面这么说，人家毕竟是仙君，他只是小小蛇妖。

    后来吞天怕再被林怀锦找到，他左思右想，最终决定躲进人间一个秘境里。

    秘境中不知年月，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澜音留给他的心头血都快用完，玉佩里的混沌九叶鱼终于开花了。

    再后来，人间仙门弟子入秘境历练，偶尔会看到一只身躯庞大的蛟兽，头上已生出一只角，似乎离化龙不远。

    奇怪的是，那蛟兽七寸之处，总悬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细得好似风一吹就会断开。

    那蛟兽从不伤人，有弟子不慎打扰他睡觉，他也不恼，只会换个地方接着睡，而那根红绳一直都在。

    又过了几百年，仙门弟子们发现再也没人见过那只蛟兽，有人猜测那蛟兽已然化龙飞升，也有人猜测那蛟兽化龙失败已经陨落。

    没有人发现，秘境中某个草木茂盛的向阳处，一枚青色玉佩安静地沉在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