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可烹。
苏律回闭上眼睛。指尖触碰到黑火的一瞬间，她仿佛坠入了一片混沌的星河。
无数细密的丝线在虚空中交织缠绕，粉色的欢喜像初绽的桃花，靛青的离愁似暮霭沉沉，金黄的感恩如秋日麦浪。怨憎会、爱别离。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缠绕交织。
她看见李婶偷偷抹泪时落下的银线，张屠户强作欢笑时扬起的橙芒，小鼻涕虫抱着她腿时迸溅的七彩光点。这些情感丝线在她指尖流动，带着体温与心跳的韵律。
丝线，正适合煮成面条。
“原来如此。”苏律回的手指轻轻拨动那些丝线。一缕缕思念被抽离出来，在虚空中交织成半透明的面絮。
游云归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对，就是这样……”
苏律回发现，在那些纷繁的丝线中，不知何时混入了暗红色的怨恨、灰黑色的恐惧。
这是村民们对权贵的本能戒备。
她本能地想抽手，却听见游云归低吟浅笑：“不用舍去，负面情绪才是最醇厚的调味料。”
*
睁开眼时，苏律回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车中央的小炉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口铁锅。
那些被提炼出的情感丝线正在锅中翻滚，渐渐凝结成晶莹的面条状物。
她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那味道让她想起晒过太阳的棉被、雨后的泥土、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
如果不是她失去了味觉，应该也是想要尝一口的。
“最后一步。”游云归出现在她身后。他引导着她的手指捻起一缕金色的丝线，是她对村民的祝福，“画龙点睛。”
金线落入锅中的瞬间，整锅面条突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待光芒散去，锅中盛着的竟是一碗清透的汤面，面条如水晶般剔透，汤底浮动着细小的金光，像是把晨曦锁在了碗里。
游云归松开手，眼里满是惊叹：“完美。”
他接过碗，筷子轻轻一挑，一碗面很快就风卷残云般被他吃完。
游云归放下碗筷，喟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吃饱是什么滋味了。”
苏律回看向自己瘪瘪的肚皮和钱包。
她也很久没有感受过吃饱是什么滋味了。
她盯着游云归放下的空碗发呆，忽然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游云归单手支着下巴，表情沮丧：“自从和那个死皇帝签订了契约，我就再也没尝过真正美味的食物。”
他委屈道：“每天只能吃些索然无味的东西，御厨做的龙肝凤髓，贡品里的琼浆玉液，与我而言味同嚼蜡。而且有时候我还要负责吞噬朝堂上对皇帝的怨恨之情，那味道真是我闻了就想吐。”
苏律回默默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心想：至少你还有龙肝凤髓可以嚼，我连嚼蜡的机会都没有。
“偏偏我吃的东西，寻常人根本碰不到，更何况帮我烹饪成美食。”游云归突然一把抓住苏律回的手腕，眼神炽热，“直到遇见你。”
苏律回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震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在这时——
咕。
她的肚子发出一声响亮的抗议。
游云归眨了眨眼，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的腹部。
苏律回：“……”
游云归：“……”
半晌，他松开她的手腕，眉眼弯弯：“差点忘了你还没吃饭。”
游云归叫来随从，不一会，一个油纸包便送进了车厢。
油纸包一打开，浓郁的肉香瞬间溢满四周。是一整只烤得金黄酥脆的烧鸡，皮上还泛着油光。
“吃吧。”游云归将烧鸡推到她面前，“吃饱了，我们才好上路。”
苏律回盯着那只烧鸡，咽了咽口水，可惜她没有味觉：“……去哪？”
我呢不是国师大人新招的厨子，现在不应该是去他在京城的府邸吗。
为什么他这语气说得像我们要浪迹天涯。
游云归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当然是——”
“去找更多‘食材'。”
待苏律回吃完，游云归从袖中抽出一道密旨。
明黄绢帛展开，隐约可见御印：今科春闱若有舞弊案，着饕餮尽食其秽。
“看见没？”他指尖轻弹圣旨，“皇上让我去吃掉科举的所有罪证。”
苏律回盯着圣旨上“尽食其秽”四个字：“所以你要我帮你把这些罪证都做成食物？”
游云归点了点头。随即向苏律回解释。
科举舞弊在朝中已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这次皇帝特意派遣以清廉著称的柳监察御史主持科考，既想借其才干制衡权贵势力，又不愿他过于刚正不阿彻查到底。
若真查出什么，朝堂必将掀起腥风血雨。
于是皇帝密令游云归暗中吞噬科举罪证，既保全了朝廷体面，又避免牵连过广。
苏律回听完只觉荒谬可笑。
那些寒窗十年的学子，竟成了权力博弈的牺牲品。
她忍不住问：“那些被舞弊牵连的学子，就活该在你们的权力游戏里被牺牲？”
游云归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不明白他的厨子为何突然不满。
“人类不都是这样吗？互相倾轧，弱肉强食。”
苏律回暗想游云归此举无异于助纣为虐，转念又意识到对方终究是非人之物，哪懂什么人间疾苦。
“那你为何这般抗拒？”但见游云归提及罪证时频频蹙眉，她便追问缘由。“这些食材不合胃口？”
“何止是不合胃口。”游云归嫌恶地甩了甩手指，“这些被欲望腐蚀的东西，吃起来像腐烂了三天的臭肉。偏生皇上还要我生吞活剥。”
苏律回盯着他难得流露的嫌恶表情，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浮现。
“既然你这么痛苦，”她慢慢坐回去，“为什么不从根源解决问题？”
游云归：“嗯？”
“吃掉罪证不过是扬汤止沸。”苏律回说，“但若能吃掉人类的贪欲，岂不是釜底抽薪？”
车厢内突然安静下来。连车外马匹都停止了嘶鸣。
游云归的瞳孔微微扩大，陷入思索。
“贪欲消失了，这些罪行自然就不会发生。”苏律回试图劝说道，“皇上也不会再派你来吃这些臭不可闻的东西了。”
“我既然能把情感煮成面条，那贪欲为什么不行？到时候你尽管吃就好了。”
游云归突然抚掌大笑：“好！那就这么办！”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定定地看了她片刻：“你可知道，这是欺君之罪？”
苏律回被他突如其来的罪名弄得心中一慌，却倔强地没有退缩：“那又如何？难道国师大人要告发我不成？”
游云归摇了摇头：“告发？没想到你看似弱不禁风，胆子倒是不小。”
游云归舔了舔嘴唇：“如果你哪天即将死去，我一定会在你死前吃掉你的灵魂。”
灵魂被饕餮吃掉了，应该就不能转世投胎了吧。
苏律回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心想绝对不会让他得逞，面上却只是柔柔一笑，算是回应。
……
马车缓缓驶入京城，苏律回掀开车帘的一角。
京城的繁华远超她的想象。宽阔的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各色彩旗在风中招展。绸缎庄的伙计正抖开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茶楼里飘出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远处，金碧辉煌的宫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可这一切在苏律回眼中，却比不上记忆中现代都市的一个角落。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舌尖，那里依旧尝不出任何味道。在古代想要医治这种病更是艰难。想家。
“到了。”游云归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马车停在一处清幽的院落前。
与京城的喧嚣不同，这里青砖黛瓦，竹影婆娑，门上悬着的匾额笔力遒劲，一看就是文人雅士的居所。
“这是给春闱考官准备的住处。”游云归撩开车帘，“监察御史就在里面。”
苏律回跟着下车，整了整粗布衣裙，与游云归奢靡的穿衣风格大相径庭。
刚踏入院门，一位身着靛蓝官服的中年男子便迎了出来。
他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刚正之气，正是监察御史柳清臣。
“国师大人。”柳清臣拱手行礼，目光却落在苏律回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游云归随意地摆了摆手：“柳大人不必多礼。”
他侧身介绍道：“这位是我新招的厨子，苏律回。”
柳清臣眉头微皱，显然对国师带着厨子来谈公务感到不解。
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那位出了名不按常理出牌的国师大人，便也释然了。
“苏姑娘。”柳清臣礼貌性地点头致意，随即转向游云归，“国师此来，可是为了春闱之事？”
游云归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皇上命我来协助柳大人查办科场。”
两人随即开始寒暄，苏律回站在一旁，悄悄观察着这位柳大人。
他的官服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还打着细密的补丁，与京城那些锦衣华服的官员截然不同。
游云归曾说过，皇帝既欣赏柳清臣的才干，又嫌他太过刚正。
“下官正要前往贡院巡查。”柳清臣看了看天色，“国师可要同行？”
“自然。只是我想带上我那厨子。”游云归折扇轻摇，转头对苏律回眨了眨眼，“小厨师，带上你的厨具，我们该去准备‘食材'了。”
柳清臣欲言又止，巡查贡院带一个厨子，成何体统？
但再次转念一想，游云归此人时常行事荒诞，他也阻止不了，便再次释然了。
苏律回察觉到柳清臣探究的目光，连忙对他一笑。
监察御史不想让你去，你去不去，她死都得去。她只好就看着柳清臣的脸尴尬一笑。
宛如某英语名师教导学生四六级考试翻了卷子被逮到时如何应对的那种笑。
柳清臣见她这般模样，严肃的面容不由缓和了几分。
他常年巡查各地，最是清楚这些身不由己的小人物处境，便微微颔首：“无妨。既是国师所需，在下自不会阻拦。”
游云归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互动，折扇轻敲掌心：“柳大人果然如传闻般体恤下情。”
于是三人出了院落，沿着贡院外墙前行。
阳光透过道旁古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律回悄悄打量着这座闻名天下的科举圣地，青砖垒砌的高墙望不到尽头，再过三日便是春闱。
“今年应试者几何？”游云归问。
“共计四千三百六十二人。”柳清臣不假思索地答道，随即叹了口气，“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