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之期转瞬即逝，一晃就是三年。

    温言问尹先生：“以后您还能继续做我的师父吗？”

    问完她便鼓起勇气抱着尹先生的衣袖，颇有耍无赖的气势。

    岁月匆匆，尹先生一副极好样貌却未改分毫。

    他纵着温言胡闹，眉目温和：“我与你父母约定的时间已到，自然是要离开的。”

    温言垂下了眼睛，拽着他衣袖的手也松开了，看起来特别委屈：“可师父特别好，我舍不得师父。”

    尹先生笑了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可以随我一起离开？”

    温言睁大了眼睛。

    尹先生平日温和有礼，君子风度，怎么会说出这种好像在拐骗少女的话？

    这不太对吧。

    她几乎下意识反驳道：“可父亲与母亲是不会同意的。”

    正是青春年少，她确实已经在高门大院之中呆腻了，想要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温言并没有直接拒绝这样看似离谱的提议。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尹先生从她手中抽出袖袍，随意施展了个法诀，两人便足底腾空，踩着一朵软绵绵的云朵慢悠悠地飘向了天上，从书房一直飘到前厅大院中。

    一路上刚好让下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正值午后，阳光刺眼，可两人身上的霞光比太阳还要璀璨耀眼。

    在院落中扫洒的下人最先发现了立在半空中乌发白衣的仙人，以及仙人身旁的小姐，丢下手中的活就往院外跑。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院落中聚集跪拜的下人们越来越多，终于惊动了正在后院休息的温言父母。

    待到温言父母听闻仙人降临家中，来不及梳洗匆匆赶到前厅时，就看见空中那道万丈霞光的缥缈身影，心中一震。

    下人传的竟然是真的。

    仙人降临了！

    两人诚恳地跪拜仙人，直到仙人的霞光仙音近在眼前，显然有话要说之时，才敢稍微抬头细看。

    这一细看，便看见自己的女儿没什么规矩地坐在仙人的脚边，手中转着一只黄澄澄的金环，垂下眸子悠然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对着他们咧嘴一笑。

    再看那仙人的容貌，正是三年来勤恳教书的尹先生！

    仙人看了虔诚跪拜的夫妻俩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坐在脚边玩耍的温言：“三年期满，既然不愿我离开，你可愿意随我一同修仙？”

    下方院落里传来整齐的抽气声。

    温言暗地里撇了撇嘴。之前还以为师父是异人，没想到是仙人。

    她将手中的金环随意套回了腕上，起身站直了身体，正色道：“弟子愿随师父一起修仙！”

    一语激起千层浪。

    温言的父母跪在地上喜极而泣：“感谢仙长相中小女！”

    尹雪楼牵着温言的手，淡然地立在空中，无声地朝下方的人群点了点头，在下方无数双敬畏与虔诚的眼神中，两人身形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这是温言作为凡间大小姐记忆的最后一幕。

    ·

    师父将她带回了宗门。

    但她觉得，在成为合欢宗弟子这件事上，她并没有发挥任何的主动性。

    ——她只是不想尹雪楼那么快离开，却没有执着地追求长生不老。

    在温言踏入合欢宗后，才知道在凡人眼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仙人并非千篇一律，他们其实来自不同的门派，修习不同的心法，使用不同的武器。

    而且仙人是指得道成仙之人，对于他们来说，更准确的说是叫修仙者。

    尹雪楼是合欢宗的长老，收的弟子自然会成为合欢宗的弟子。

    合欢宗在凡间与修真界都颇有名气，温言常看的各类话本中就有写的是合欢宗妖女为祸人间的故事。

    总的来说，合欢宗有名，但却是以旖旎绮艳的微妙方式传出的名气，

    她年岁不大，但胆子不小，张口就问师父：“我们合欢宗在凡间的名声是不是不太好啊。”

    尹雪楼没有生气。

    只说合欢宗也是普通的修仙门派。除却各处大殿比寻常的修仙场所更精致华丽些，修习的心法运转方式有些特别之外，所有弟子的修炼也同样是从筑基开始，与别的宗门并没有什么不同。最后补充了句宗内的女弟子确实会多一些。

    这点倒是符合了温言从话本上得来的认知。

    进入宗门后温言才知道整个合欢宗都处于结界之下，常年温暖如春，草木茂盛。

    尤其是象征着宗门图腾的巨大合欢花树，艳丽如火，常开不败，遍布宗门的每一个角落。红色的花瓣随风飘扬，远远看去，从天边到地面都是温柔如霞光的红色。

    这是其他宗门无法得见的盛景。

    尹雪楼没有跟温言讲的是，合欢花树是宗门图腾，而花瓣的红色代表着宗门的正统颜色，也是情与欲的原色，指引着每一个合欢宗弟子殊途同归的修习方向。

    ·

    温言初来合欢宗的时候，一路都是由尹雪楼领着去宗门各处领取物品和熟悉环境。

    领完了弟子名牌、弟子服饰、课业书本等等物品后，一路上各种新鲜的景与人看得她目不暇接，心想眼前的仙境果然非同凡响。

    直到尹雪楼带着她落在一处洞府之外。

    这座金碧辉煌的洞府同时罩着好几层结界，因功能效用不同，不同的颜色层叠在一处融合成了一道虹光，看起来更加流光溢彩。

    入口处有一座由刻了符咒的玉石组成的特殊法阵，温言随着尹雪楼一前一后踏入法阵中心，须臾间已经被传送到了洞府中的另一处。

    自入宗门以来尹雪楼一直都牵着温言的手。

    这时他松开指尖，指向前方的一座小院落，低声问她：“喜欢这个吗？”

    温言仰头。

    翠竹掩映间，能看见一条由玉石砌成的的小径一直延伸到到屋门前方，圆形的雕花水缸依次排列在小径的两边，粉嫩饱满的莲花映着清澈水波，有金色鲤鱼穿梭其中，时不时甩出些水花，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碎光芒。

    两人往前走去，直至最前方被各色花草翠竹拥簇的玲珑小楼外。

    尹雪楼作为师父对温言非常上心。

    温言当惯了凡间大小姐，见过太多珍贵稀奇之物。尹雪楼与她朝夕相处了三年，早已知晓她的吃穿用度各个方面的喜好。

    ——偏爱精致漂亮的，亮闪闪的，有趣的事物。

    就好比眼前的这座小楼，必定很合她的心意。

    温言果然雀跃起来，有些孩子气地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今日阳光很好，深色的木窗边帘幕摇动，偶尔飘进来几朵香气宜人的花瓣。

    大片的暖色光线洒在白玉一般的地面上，茶几上熏香袅袅，靠墙的一边放了一整排书架，架子上已经放了不少书册。

    温言上前看了两眼，上面竟然都是师父在凡间时教授自己学业时用的书，她摸了摸熟悉的书册，忍不住笑了笑。

    她总算知道先生的书当时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消失的了。

    先前尹雪楼给了温言一只储物袋，让她将那些弟子服饰还有课业书本等全都收在里面。

    此刻温言将储物袋中的物品一股脑倒出来，又拉着尹雪楼坐下。

    尹雪楼坐下后拿起桌上的茶壶在手中晃了晃，随着他的动作，壶身很快冒出了白汽，随后自动悬在空中，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水。

    他拿了一杯，又递给温言一杯，示意她喝点水慢慢说。

    温言：“我听说只有门派的长老才能收徒，师父您是长老吗？”

    尹雪楼沉吟了片刻，心想掌门也算长老的一种吧，于是坦然点头：“是。”

    温言的脸上笑意瞬间更浓郁了些：“那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的师兄师姐吗？”

    尹雪楼眨了眨眼睛，明白了小徒弟生了争宠的心思：“有啊，之前我收了两个徒弟，不过你现在还见不到他们。”

    面对小徒弟疑惑不解的目光，尹雪楼的脾气仍如教书先生时一般耐心：“待修炼到一定程度，便需要外出历练，他们已经离宗很久了。”

    温言点点头，总之师兄师姐都走了，所以现在师父只有她一个弟子，就如同阿爹阿娘一样只有她一个女儿，不但不会偏心，还会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她捏了捏手中的名牌，终于放下心来。

    从此刻开始，她才真正接受了自己真的被尹雪楼收入仙门的事实，开始正式以合欢宗弟子的新身份修炼。

    ·

    最初学习宗门心法的时候，温言觉得如同呼吸一样简单。

    尹雪楼称赞她根骨极佳，是修炼本门功法的天才。但即使他不说，温言也自信自己天分不差。

    这是大小姐与生俱来的骄傲。今后她也会勤加修炼，成为师父的骄傲。

    温言在刚接触门派心法并修炼的时候确实异常顺利，只入门短短十日便成功筑基，之后更是在一个月接连突破，一举成为宗门最年轻的筑基后期。

    这种修炼的速度堪称恐怖，若是继续成长下去的话，未来的仙途必然是一片坦荡。

    这件事不但轰动了合欢宗，还在宗门外掀起了轩然大波。

    谁都知道合欢宗出了一个天才，才一个月便已修炼到筑基后期，即将冲击金丹。

    走到哪跟到哪的溢美之词几乎淹没了温言，到处都是都是笑脸与善意，温言并不习惯。

    之后的一年，进入宗门的年轻弟子们按部就班地听课修炼，感悟心法，突破瓶颈，陆续进阶至筑基初期。

    可温言在这一年毫无寸进，原地踏步。这个名字被提起的频率也越来越少，渐渐沉寂。

    又过了一年。

    一些颇有天资的弟子开始崭露头角，在师长的教导与自身的刻苦修炼下，顺利进入筑基后期，金丹有望。

    昔日的称赞与荣光，变成如今没完没了的奚落与嘲笑。

    “你怎么还有脸来学堂，你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陈师兄快要结丹了你知道吗，你看看你，多落魄啊现在。”

    “温言这样的废物能不能不要来占用灵泉了，还有好多优秀的师弟师妹需要修炼。”

    流言纷纷，不绝于耳。

    温言干脆窝在寝舍小楼的结界之中闭门不出，再也不同其他的弟子一同上课了。

    ……直到师父单独为她了小灶。

    “怎么又耍小脾气了。”尹雪楼是一个好老师，从前讲课时便细心认真、循循善诱。如今猜徒弟的心思，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温言不可能因为这些闲言碎语就放弃修炼，大抵是觉得不耐烦，任性的脾气又卷土重来了。

    果然，温言手里把玩着头发，气呼呼地说：“他们成日里只会说废物之类的废话，吵个没完，我听着烦。还是师父这儿好，就我一个人，清净得很。”

    小徒弟的心思昭然若揭，趁着这样的机会来他这蹭课，顺便偷点懒。

    尹雪楼想的没错，温言很喜欢这样单独的授课方式，课上所讲的重点与难点也都用心听进去了。无论是心法还是招式她全都能倒背如流，融会贯通。

    她已经很努力，做的也很好，只是像是被束缚住了一般，难以发挥所学所用。

    为了让她提起精神，尹雪楼还为她选了一把趁手的武器。

    ——表面上看是一把宝光四溢的折扇。

    实际对战时既可御敌，亦可施展幻术。拿在手中轻飘飘的，纳凉遮面都合适，是贵女手中再寻常不过的物件，按道理来说会深得温言的喜爱。

    尹雪楼特意挑了这件宝物来讨徒弟开心。

    送她一件漂亮又有趣的新武器，就好像小孩有了新玩具，应该会情不自禁地开心起来，可温言除了每日单独抽出时间练招之外，还是一副恹恹的样子，提不起任何精神。

    她还是不愿出门。

    尹雪楼知道温言的现况艰难。

    在宗门其他弟子眼中，温言这个在两年前大放异彩的天才，如今已沦为一个修为彻底停滞的废物。最好乖乖缩在他师父的洞府里，永远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她曾经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后来又成为了宗门的天才，荣耀加身，无比风光。可如今她跌落云端，天才光环消散，又该如何自处。

    至于尹雪楼看过任务卷轴后的所思所忧，温言一概不知。

    以她的年龄，在凡间也只是个妙龄少女，正是满腔热血，毫无畏惧的时候。就算历练失败回到筑基初期，时间上她也有得耗，不过是从头开始罢了。

    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哪一天碰巧就能完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