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台报告，在今日下午举办的建桥杯中国女子围棋公开赛上，裴舒七段中盘负于新人棋手姜鹤二段，未能晋级本赛…”
机场登机口前。
电视里衣冠楚楚的播音员正口条清晰，勤勤恳恳地为广大群众们带来最新的竞赛资讯。
可惜关注者寥寥无几，人人不是低头专心摆弄着手机，就是把视线投向了航班消息大屏。
“她又输了。”
登机口第一排座位上的小姑娘蹙着眉头紧盯荧幕里滚动的字幕，重重地叹了口气，忧心道：“我听胡老师说，裴舒现在是越下越输，越输越下。一天恨不得要下24个小时，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觉也不睡。这么下去，我真怕她哪天彻底疯了。”
身侧的英俊男子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劝慰道：“别担心，乔乔。我们马上就回去了。见到小舒，你再劝劝她吧。”
砰！
“你看看你下的这是什么？！你是二十还是十二啊？就连十二岁的小孩儿都不至于下出这么臭的棋！”
裴舒端坐在办公室内的那张三座黑色真皮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接受着来自黎浩的狂风暴雨。
“还绞杀？你不是牛吗？你不是喜欢漂亮棋形吗？还有那些老掉牙的定式！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那你倒是赢啊！”
黎浩此时已说得是面红耳赤，反观真正的罪魁祸首，好似个没事人一样不动如山，倒衬得他哇啦哇啦像个小丑。
“裴舒！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你现在棋输多了无所谓了是吧，死猪不怕开水烫啊你？”
直到这里，裴舒的脸上才终于浮现出了些情绪，微抿着嘴站起来，平静道：“黎指导，如果您叫我过来只为了骂人，那您也骂得差不多了。今晚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说罢她便转身就走，也不顾到底黎浩回答了什么。
“滚吧！臭棋篓子！”
办公室的门发出一声震天响。
从主将到二台，再到三台，现在混成了个替补，还是顺位第二的替补。
裴舒的堕落之路几乎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来自芝加哥的航班已降落…”
她刚迈入机场大厅时，电子广播声恰时响起，集中注意力听了一阵，居然刚好是沈乔的那趟航班。
怀里鲜花是昨天半夜里打完谱后立马订的，谢天谢地，好歹没忘记这茬。
否则小姑奶奶又得哼哼唧唧半天，扯一大通“我爸妈来接我都会带花的！”，“你以前来也都给我带的！，“你就是不把我放心上了呜呜呜”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输棋已经很让人头痛了，如果这时候沈乔再往上加点料，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维持的稳定情绪会因此崩溃。
裴舒不想这样。
她不想对沈乔发火，让她无辜地承受这些过分的糟糕情绪。
尤其是在她这堪比十万八千里式的追爱之路终于求得“真经”的快乐时刻。
“小舒！”
熟悉的活泼声音立马抓住了她的耳朵，裴舒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那个可爱脸蛋，以及她身后的高瘦身影。
“我好想你！”
充满香气的怀抱结结实实地将她圈在了怀里，沈乔就这么第一万零一次横冲直撞地朝自己冲了过来，丝毫不顾及是不是会撞断自己脆弱的肋骨。
“咳咳。”
肺部的空气猛地受到压缩，裴舒无法控制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你是不是生病了！就说不能天天熬夜…”
沈乔猛地从我的肩头处起身，神色慌张地来回打量我，嘴里不住地碎碎念。
“乔乔。是你抱得小舒太紧了，她有些喘不上气而已。”
赵迟轻笑着唤了她一声，声色一如既往的迷人。
他的声音宛如世上最好用的镇定剂，沈乔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情绪稳定了下来。
裴舒没控制住，翻了个白眼。
这该死的熟悉绿茶味。
“没事儿。你给我勒死我也乐意。”
“人家是太想你了嘛！”
沈乔理直气壮地大声埋怨道，“说让你锻炼身体，最近肯定又偷懒了吧！”
三人一块儿拖着行李走到地下车库去，走一路说一路，裴舒听了满耳朵沈乔对她各种不爱护自己身体行为的强烈谴责。
直到她双手摸上了方向盘，沈乔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赵迟无奈地唤了一声，“乔乔。”
沈乔没有接着说下去。
“小舒这么晚还来接我们，已经很累了。要不今天先到此为止？反正你现在已经回国了，以后亲自监督也不迟。”
他的话向来是温柔有条理的，说服别人只在反掌之间。
尤其是对沈乔。
裴舒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乖觉的模样，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
还是送给赵迟的。
都怪他。
沈乔在车上睡着了，整个车厢彻底安静了下来。
“小舒。”赵迟忽然开口，“好久不见了。”
“别说话。”
她冷冷道：“会吵到她睡觉。还有，我们俩没那么熟，别这么叫我。”
赵迟默然片刻，又自顾自地开始说了起来。
“乔乔很担心你。你知道她有多么在意你的，不是在意你的棋，你的输赢，而是你本身。”
他叹了口气，“小舒。别对自己太严苛了，可以吗？”
裴舒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压着嗓子咬牙道：“到底是谁让她伤心更多？你倒是爽了，赵迟九段名利双收，凭什么她就得就此离开围棋，背井离乡地去世界另一端一个人上学读书生活？”
“你是师兄没错，你是比她大很多，这就是拒绝人的理由吗？如果你是铁了心不喜欢她，那为什么现在又要接受她！耍她玩吗？！”
赵迟最终道：“小舒，对不起。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乔乔是认真的。至于原因，我想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为什么。是真正长大，而不是涨棋。”
裴舒没有再反唇相讥，她忽然有些累。
车辆开始减速，快到目的地了。
“师兄。”
这个称呼生疏得像是来自上世纪，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礼貌地喊过他了。
毕竟两人势同水火的关系人尽皆知，就连《天下围棋》都曾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出过一期特别专题。
专门讨论为何原本“师出同门，兄友妹恭”的一对好朋友会闹到后来那么难看。
或者说是，裴舒为什么那么单方面讨厌赵迟。
“算我求你。别再让她伤心，哪怕只是一点点。”
赵迟低头看了眼依旧在怀里睡得安稳的小姑娘，郑重而真挚地回答道。
“一定。”
时至深夜，她拒绝了沈乔和赵迟的吃饭邀请，体贴地给他们留出休整打扫的时间，独自回了家。
今天周六，不需要上班。
在镜柜驻足许久，她还是取出了那一套老旧棋盘和棋罐。
这是沈乔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也是裴舒在十一岁收到的第二份生日礼物。
第一份生日礼物是款她心心念念很久了的电子表，每次路过文具店都会悄摸看上几眼。可惜对于一个吃住全在师父家，每个月固定领零花钱的小孩儿来说，那块表实在太贵了。
幸运的是，恰好在她生日的那天，店里搞特殊大酬宾活动。
被抽中的客人可以随意选走一件商品。
她就这么水灵灵地靠自己收获了第一份生日礼物。
啪嗒。
裴舒久违地将一子落在这张楠竹棋盘上，脑海中往事不断浮现。
其实最开始遇到沈乔的时候，她并不怎么喜欢自己。
这也理所应当，裴舒想。
她是个孤儿，要不是被意外发觉了围棋天赋过人，再幸运地被南琢玉大师收养，这辈子的命运有多么坎坷简直难以预料。
不幸地是，裴舒完全不知道如何和人打交道。
捡到她的是个精神不太稳定的拾荒婆婆，能定期喂养一个小孩儿就已属不易，更不用说什么教授社会礼节和培养个人素质了。
裴舒的围棋思维和基本的社会认知全部来自于电视上的节目、拾荒来的废书还有街道办事处强制让她去上的义务制小学教育。
哪怕后来在南老师家学了很久，她还是没办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流畅自如地与人交流和相处。
正常的世界太过复杂艰难，好在还有围棋。裴舒一头扎进了黑白纵横的方圆天地里，除去必要的与人交流之外，多的一个字都不说。
天才总是怪异的。所以大家也逐渐接受了她的孤僻冷漠和寡言少语，只赞叹她与日俱增的棋力。
虽然平时里家里客似云来，总是热热闹闹的，但其实老师真正收的徒弟很少。
卿远，解照，赵迟，她，还有后来的沈乔。
只有赵迟把她真的当个小孩儿，会送她围棋以外的礼物，给她买各种甜滋滋的零食，甚至企图劝说她翘掉打谱练习，和他一块儿去游乐园玩。
除了翘课之外，裴舒每次都沉默接受了赵迟对她的各种安排。
直到有天，从不和单独她说话的沈乔忽然在学校里找到自己，气鼓鼓地问道：“昨天那盘棋为什么要赢赵迟哥哥，非要让他在生日里不高兴吗？”
裴舒不解，皱起眉头：“过生日的人一定就要赢棋？棋赛有这个规定吗？”
啪。
棋已经下到了收官，她自顾自地发笑起来。像是自嘲，又像是感叹时光的奇妙，谁能知道当初沈乔那么讨厌自己，最后居然还处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纸袋里装着这位大小姐隔山跨海给她带回来的礼物，裴舒伸手先取出卡片。
“送给全世界最好胜的小孩儿。PS：你那老人机每次都找不见人，赶紧给我换了。”
这句话她已经说了快十年了。
她总觉得裴舒仿佛还是那个输棋就会难过一整天的怪小孩。
礼物是一台最新款的iPhone，她从善如流地将SiM卡换了地方，预备开机后就立马给沈乔打过去。
谁想到有人抢先一步。
“黎指导”三个字在屏幕上闪烁，裴舒不甚熟练地划开界面接起。
“裴舒，明天过来公司一趟，下盘指导棋。”
“黎指导？我明天有事情，不能过来。”
“我话放在这里。如果你以后还想继续在国内下棋，那就必须出现。我不管你有什么事，总之你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