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楚军势如破竹,夜袭让周军彻底看清了形势,好在楚国并无继续攻打之意。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却难,楚国索要了几座城池以及赔银,周国再退一步,决定以和亲来展示自己的诚意。

    太后手持细香,躬身拜过供奉的神像。

    檀香升起的白烟缓缓飘入空中。

    宋晖月跪在软垫之上,只见她素色的面容和未着首饰的鬓发。

    “周军打了败仗,现在殿里皇上在做什么,还要哀家掰碎了告诉你吗?”太后面容含着几分疲惫。

    宋晖月垂头望着地面。

    情况急转直下,谁都不曾预料到。

    当血淋淋的选择真正立在面前时,她甚至连退缩的感觉都模糊了。

    许久之后,宋晖月方才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顺宁知晓,一切听从您的。”

    太后轻笑着摇了摇头,“你性情直率,却又太稚嫩。过刚易折,很多时候坚持那些可怜的自尊,得到的结果却是自己无法承受的。”

    “今日议事结束,他会在南春庭等你一刻。成与不成,哀家只做这么多。”

    *

    早晨祭祀完成后,皇帝便匆匆传召议事。

    南春庭位于殿外不远处的御花园中。

    冬日园中一片萧条,雪色浓掩下是枯黄的枝叶。

    唯有几朵腊梅尽兴绽放。

    宋晖月早早便在南春庭等候,此时所做的一切挽救不过像镜花水月。

    她只靠着身体驱使,心里并不奢求它成功。

    身体比意志更加坚定,为她进行最后一搏。

    张长惜面色也沾染了几分疲惫,他少有这般颓然的时刻,朱衣显得他脸色格外苍白,好似翠松被重重雪压倒。

    “议事辛苦。”宋晖月干巴巴关心了句。

    “......”张长惜扫过她冻得发红的鼻尖。

    南春庭周围积雪未化,哪怕是厚衣也难挡锐冷侵蚀身体。

    “冬日雪冷,公主还是小心冻坏了身子。”他真诚说道。

    二人相顾无言,谁也没有拐向那个心里如明镜的话题,只是竭力故左右而言它,好让场面不会更加尴尬。

    “在学堂之时多谢你。”宋晖月的道谢发自内心。

    他是唯一公正的夫子。

    “为人师表得像些样子。”张长惜回想起那沾染墨迹的作业,和之后少女遗留的作业,“那些典籍你都认真读过,见解也算新颖,这很难得。”

    “.......”

    “此前对公主多有误解,是怀岸之过。”张长惜目光隐约闪过一丝愧疚,宛若山石间一缕清风。

    贵女们对宋晖月的欺负他看在眼里,宋晖月并非奢求着荣华富贵,她只是一个和他相似的可怜人。

    但他给不了更多。

    给不了他的仕途、给不了他的承诺。

    他曾受昭清之恩,当年入仕为人太刚直,因而得罪不少人想置他于死地。

    救命之恩难以报答,便无法再救一个局外之人了。

    山间一缕清风,扰动不了顽石,只是微微吹乱成片的山林。

    宋晖月听出他言外之意,眼底泛着晶莹的光,只是微微转过脸,“惟愿大人仕途顺利。”

    张长惜眼底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忍,他伸出手去,却只捕获到少女离开时发间的一缕微风。

    终是放下手去。

    不远处的昭清,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清晰地看着张长惜的不忍。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如何,这些人都会对宋晖月生出不忍?

    宋晖月的母亲勾引她母亲的男人,宋晖月也要勾引这个她想要的人吗?

    昭清死死盯着庭子里修长的身影。

    却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她从中作梗,宋晖月才是吸引张长惜的那类人。

    那又如何?

    她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手中的。

    *

    “父皇,如今正值内忧外患,女儿身为皇室之女,更因行尽皇室之责。”

    大殿之中,昭清跪在其中,她身着碧色长裙,头上只簪了珍珠发钗,往日雍容华贵的面容有些苍白。

    皇帝透过眼前冕旒垂下的珠玉望着自己的女儿,因此昭清的面容在他眼里并不真切。

    打量昭清许久,皇帝才道,“和亲之地苦寒,你自幼娇气可受的了?朕与你母后教养你至今,只盼着给你找个好夫婿,平平稳稳地过这一生。”

    “父皇苦心,女儿明白。”泪水顺着昭清脸庞流下,“可是儿也想为父皇分忧..”

    “昭清长大了。”皇帝深深地望着她,“如此也解了朕心头一件难事,朕便让他们以最高之礼为嫁妆随你出关。”

    “.......”昭清眼底闪过一丝震惊,却仍旧道,“儿愿意。”

    皇帝似是看透了这些伪装,只淡淡笑了下,“回去吧。”

    “政事还用不着你一个姑娘操心,这些招数也都留着吧。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一个男人还不至于掏空心思做到这份上。”

    “你还是太年轻。”

    昭清抿了抿唇,缓缓行了个礼,“女儿告退。”

    *

    宋晖月走至殿中时,烛火已有些暗淡,偌大的室内显得有些昏沉。

    皇帝坐在宝座之上,神情也被衬得有些疲累。

    他不再年轻。

    这个年少登基、曾满怀壮志的帝王,实际上也只是一个握着权力的凡人。

    宋晖月跪下行了个礼,只见皇帝摆了摆手,“顺宁,你来了。”

    他上下打量过宋晖月,像是尽力地熟悉眼前之人。

    宋晖月清楚皇帝的意图,她只是平静地望着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男人。

    皇帝放下手中奏折,缓缓开口,“周军节节溃败,如今二军正在和谈。朕多么希望我军也如此勇猛,势如破竹!安王如今情况不明,边关百姓也多受其扰。”

    “.....”宋晖月读出了这话语里潜藏的意思,她缓缓叩首,“儿愿尽微薄之力,出使和亲,为大周效力,儿只恨自己乃是女儿之身,不可上阵杀敌,只能以此结束争斗。”

    皇帝静静看着宋晖月,似乎没想到她并不恳求,而是直接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一时间审视起与这个女儿的过往。

    只听见宋晖月轻柔坚定的音色,“只是女儿有一事相求,母亲死后,那些物品都收归六宫保管,儿未曾有留半物,里头有件红玉发簪,母亲生前常常戴着来哄儿,如今儿将要远去他国,只求父皇将那红玉发簪赐给儿,好让儿在他地有个念想。”

    身为帝王,子嗣丰盈并不只为一己私欲,更是为大周皇位考虑。

    然而这个女儿是个意外。

    那夜与皇后相吵,皇帝心头火气,又因着饮了酒头脑昏沉,他临走前给皇后放下狠话。

    伺候皇后的侍女是个忠心、温柔的女人,担心帝后关系不合,因而上前挽留。

    灯火葳蕤,她焦急的神色皇帝慢慢看不见,只觉得那身惯有的湖蓝宫服衬得女人肤如凝脂,红唇如花瓣。

    那侍女是个美人,也是个不俗的美人。

    皇帝便宠幸了这个女人。

    第二天他便后悔了,崔氏家族鼎盛,在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他不愿意因着任何事惹恼崔氏,因而让朝中动荡。

    便随意地给女人安了个最末的位分放着了。

    而后这女人竟怀了孩子,皇后自然怒不可竭,然而皇后还是不敢直面对他发火,转瞬将矛头对准了侍女。

    皇帝自然乐见其成。

    后来侍女死去,要说愧疚当然谈不上,可如今又依稀回忆起女人那温柔焦急的神情。

    与面前宋晖月平淡文静的模样重合,她很像她。

    皇帝回忆着宋晖月,对这样一个出身的少女也没什么记忆,他知道宋晖月后来送至太后膝下长大,他也明白太后心里的打算,无非就是陈氏子嗣不丰,便凑合用着。

    太后什么样,皇帝更清楚,但他懒得管。

    如今对着宋晖月,皇帝竟难得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来,她答应的太干脆,太清楚地明白自己被牺牲的结局。

    “不到万不得已,不必让你和亲。你终归还是朕的女儿,前朝有从宫女中挑选,封为公主出使和亲的先例。”皇帝淡然说道,“你便可在太后身边尽孝了。”

    宋晖月眼中划过一丝希望,她抬起头,“多谢父皇。”

    退别之时,皇帝又淡淡嘱咐道,“今日之事,对外保密。”

    *

    皇帝的许诺让宋晖月生出半分希望,她第一次跪坐在佛堂之上,诚心诚意地恳求神明。

    她心底暗恨自己的卑劣,却祈求着有这么样一个人代替自己,去行使这项义务。

    夜晚烛火闪烁间,皇帝身旁的侍从向她转告,“皇上已从侍女中挑选出了一位,这阵过去就封个公主,前去和亲。”

    侍从带有的还有些贵重的赏赐。

    宋晖月心头好像有一阵重石轰然落地。

    许久后有水滴砸在裙摆上,她才意识到自己默默地流泪。

    哭什么,宋晖月不知道,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是为着前路的迷茫,或者只为了浅薄的亲情。

    *

    宋晖月少有睡得这样好的时候,没有梦境,眼前一片漆黑,很是安稳。

    就好像等待着什么。

    代桃哭着摇醒她道,“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宋晖月茫然地醒来,急忙披上衣裳,“你慢慢说。”

    “五皇子病重,各宫都赶去了。”代桃急忙替宋晖月系好衣带,“不知怎得,那五皇子嘴中胡言乱语,一定要见您。”

    黑夜如墨般浓稠,命运的丝线五颜六色接近透明,因此在许多时刻,人们便只能看见背景的一片虚无,却不知道在暗地里,那些缠绕的丝线早已为自己找好了尽头。

    宋晖月心中莫名涌出一种巨大的不安,她望着黄铜镜里的自己,少女也惶然地看着她。

    深冬初春,夜里却冷得宛若冰境。

    宋晖月感觉宫道十分漫长,待到她站在殿内时,还有种慢慢悠悠地不真实感。

    几日未见,曾经胖的有些臃肿的五皇子靠倒在床榻上,眼下是深深的乌黑,他双颊微微凹陷,可脸庞却显示出浮肿,宛若一具在河里漂浮着的白尸。

    他嘴里的话语已经说不清楚,只断断续续说了两句,“顺宁、、、顺...顺宁!”

    昭清跪坐在一旁,双眼已然哭肿,往日艳丽的胭脂也不知去了何处,唇色一片苍白。

    “你慢些说,顺宁来了,顺宁来了...”昭清用帕子擦过眼旁的泪水,“你想说什么?是她害了你?是她害你成这样的?”

    宋晖月手脚一阵冰凉,半死不活的五皇子正伸着手指恨恨望向他。

    一切只因为他欺辱她的几句话,便让临死的五皇子对自己仍旧念念不忘。

    宋晖月觉得世间太过荒诞,她只沉静道,“我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往日又在深宫,有什么神通广大的能力,足不出户却把五皇子害成这样?”

    “因为你不详!”

    “这样的话骗骗自己便得了,是不是大家都心里清楚!”

    “你用了什么办法我不清楚,可就是自你之后,五皇子才变成这样的。”昭清恨恨瞪着宋晖月,转头望见不成人形的胞弟,面如死灰。

    据太医所说,是那截断臂引起的五脏失调,如今人如草木,到了灯枯油尽之时,若多了还有一月,若少了不过三天。

    更诡异的是,五皇子身体上有数个红色的斑点,像一双双眼睛望着众人。

    巫蛊之术!

    昭清脑子里浮现出这种古老的咒法,毕竟前段时间自己派人以驱邪的名义刚刚教训过宋晖月,这是她的报复!!

    昭清咬牙切齿,恨不能当场便将宋晖月绞杀。

    宋晖月心头恨意惧现,“你倒是拿出证据,三番两次以邪术污我,可见你日日接触之物也算不得干净。”

    “够了。”皇后淡淡出声,她眼眶微微发红。五皇子对她打击很大,但她但仍旧端坐着,威严巨现,“去找人搜搜顺宁的寝宫。”

    那张保养得当的脸庞有少许细纹,但只像瓷器上的纹路,“是不是,很快就清楚了。”

    宋晖月和昭清都短暂的安静下来,等待这一刻的宣判。

    “报皇后娘娘。”侍从跪了下去,“奴未搜到些什么特别之物。”

    “许是她藏起来了!既然敢干,痕迹当然抹的干干净净,让人查不着。”昭清瞪着宋晖月,“我看就得严刑拷打,这才能说得出真话。”

    皇后只摆了摆手,“你与五儿没什么交集,本宫相信你没有那个下毒的能力,夜里深,你先回去吧。”

    “母后!”昭清不死心喊了一声。

    没有证据,但昭清和五皇子心里都有种朦胧的第六感----一定一定和宋晖月有关。

    “去吧。”皇后只又重复了一遍。

    宋晖月狐疑地望着她,却觉得身体每一部分都比来得时候要冷。

    她听见了下一句话。

    “本宫相信和你无关,但五儿不相信。本宫身为他的母后,总要满足他的遗愿。”皇后揉了揉头,“你总得付出些什么。”

    宋晖月定定望着她,听见了命运的宣判。

    她如坠冰窟。

    *

    喜悦来得快,也丢失得那样迅速。

    宋晖月跪坐在佛堂之前,想大声质问--上天为何与自己开了一个这样大的玩笑。

    是因为她的自私吗?

    还是因为什么?

    宋晖月闭着眼,只是静静等着最后的通牒。

    直到那个报喜的侍从,面带垂怜地望着她,“公主,梅贵人的东西,六宫已经打理好了,您出嫁的时候,一并与您带去。”

    宋晖月明白,经过这一茬怀疑,是与不是在皇帝眼中并不重要。

    但这个女儿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纯良?他不相信。

    这是帝王的教训。

    宋晖月慢慢闭上眼,“我知道了。”

    雪落无声,可却有什么在她的世界轰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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