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要接受父母其实没那么爱你。
——《橘色告白》
一九九二年,农历七月十四。
甄家长孙女出生了,除了刚出生时那一声洪亮的啼哭,此后都乖巧得不像是个尚在襁褓的小娃娃。
甄奶奶逢人就夸:“我们家好好乖的哩,吃饱了就乖乖睡觉,醒了就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不哭也不闹。”
在邻里邻外都赞叹甄好真是个天使宝宝时,甄奶奶却总要加一句:“要是个带把的就好咯。”
甄爷爷就不爱听这话,说起甄好总是笑呵呵的:“孙女好,是爷爷奶奶的小棉袄。”
“是,是,是,孙女好,是爷爷奶奶的小棉袄。”甄奶奶也跟着笑,眼里尽是对孙女的喜爱。
甄爱缱嘴上虽然总说孙女不是个带把的,但对甄好的疼爱是发自真心的。
她是真爱这个孙女,也是真想再要个孙子。
甄好四肢修长,一看就知道以后会长成个子高挑的姑娘,就是皮肤黑黑的,小小的肚子每日跟吹了气似的,胀得圆滚滚的。
位于闽市闽镇的刺桐村,坐落在海拔五百米的半山腰,远离镇中心,民风淳朴的同时思想落后封建,素有给孩子取个贱名好养活的说法。
于是,算不上粉雕玉琢的黑皮娃娃甄好就在甄奶奶的一锤定音之下,拥有了自己的贱名——阿砰。
在闽话里,这两个字是又胖又圆滚滚的意思,带有嘲讽之意。
如果当时的甄好能够自主选择,她一定会撒泼打滚拒绝这个贱名。
可惜没有如果。
全家人对这个贱名没有任何意义,毕竟比邻居家的“臭头”“米粉猪”一类的贱名比起来,“阿砰”听起来甚至还有些可爱。
只有甄爷爷注意到重点:“好好的肚子总这样胀气是不是因为脾胃不好?”
也只有甄爷爷坚持叫她“好好”,并表示:“好好多好听,一听就很美好。”
但贫穷的甄家没有多余的钱给甄好找医生,就那么按猪养,也顺顺当当地把孩子拉扯大了。
甄好五岁那年,八月的天,本应是酷暑难耐的季节,可闽镇沿海,台风天是夏日里的常客。
台风来临之前,乌云层层压下来,风卷着地上的塑料袋飞向半空,朝未知的方向越飞越远。
甄好坐在自家院子里的大石头上,晃着两条小胖腿,看天上的云被风吹得快速翻涌着。
像极了她在电视里看过的筋斗云。
甄家有台老旧的彩色电视机,是有钱的亲戚家淘汰下来的,只能搜索到两三个频道,有时候风一吹,天线被吹歪了就只剩雪花在闪烁。
但那仍是甄家最值钱的家什,甄好常常和爷爷守在电视机前看她不懂的新闻和法制节目。
陪爷爷看电视是她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也是她长大后回忆起来最为温暖的时光。
甄好看了一会儿云,觉得脖子有些酸,便反身趴在大石头上,慢慢地踩到地面上。
爷爷奶奶不知去了哪里,偌大的家里只有簌簌的风声和一只狸花猫懒洋洋地卧在前厅的竹椅上。
甄家很大,但略显破败,有的瓦片被风吹松了,一到下雨天还会漏水。
滴滴答答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甄好不喜欢下雨天,也害怕台风季节,因为那意味着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
台风总是伴随多日的强降雨,风雨交加的天气让她担惊受怕,怕那脆弱的房顶会塌下来,怕那雨水会像新闻报道的那样,越涨越高,直至将她淹没。
哪怕目前为止,这样惊险的时刻都未曾发生,她小小的心脏也总因恶劣的天气而揪着。
甄好跑向种着三棵巨大龙眼树的屋前院,边跑边喊:“爷爷……爷爷……”
小女孩的声音甜甜的,和在风声里,不知传向何方。
没有人回应她。
村里的小孩都是这样,小小年纪就可以一个人待在家里,也可以到外面和小伙伴疯玩。
邻里邻外都熟门熟路知根知底的,谁家孩子没回家,吼个几嗓子就差不多找到人了。
真是应了那句——交通靠走,找人靠吼。
甄好迈着小短腿往邻居家走去,她猜测爷爷奶奶也许在别人家泡茶话家常。
去邻居家需要经过一条窄小的土路,路面走的人多了,已经被踩实。小道两旁长满了野草,满目葱绿点缀着几朵小花,一株巨大的杧果树照下一片阴凉。
甄好每次走这种路都害怕会突然蹿出什么东西来,也害怕头顶会掉虫子下来。
闽镇属于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盛产水果,也盛产虫蛇。
虽然掉下来的经常是熟透了的小杧果。
风越来越大,乌云层层压下,偶有电光穿过。
雷暴就要来了。
就在甄好距离邻居家还有几步路的时候,一道刺目的光在她面前劈了下来,强光和地上的大石块摩擦出火花,燃起烧焦味。
紧接着,一声炸雷响起,震得仿佛地面都颤了颤。
甄好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等她意识到刚才是一道惊雷劈在自己面前的大石头上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却在下一秒又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她想起有一天半夜醒来,她摸不到睡在自己身边的奶奶,便哭着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奶奶会去哪里,哪怕怕黑怕鬼,还是一路摸黑哭着朝家里田地的方向跑去。
田间小路又窄又满是杂草,甄好几次差点踩空栽进水稻田里,可依旧紧咬着嘴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小小的背影在月色的掩映下,倔强得让人心疼。
等终于找到了奶奶,甄好没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甄奶奶却拿着手里长长的银色老式手电筒作势要打她,表情恶狠狠的,语气凶巴巴的:“哭什么哭?不准哭!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干吗?!”
甄好吓坏了,本能地往回缩,眼睛里包满了泪水,却再也不敢哭出来。
这成为甄好后来成长的人生里最为记忆深刻,也最为难过的一幕。
她满心期待,穿越重重障碍,终于来到信任亲近的家人身边,可她予以信赖的亲人对她露出了凶狠的一面……
一个小女孩的心就那样轻轻地碎掉了。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在别人面前号啕大哭过,伤心了委屈了只会默默地淌着泪水,再也没有哭出过声音来。
长大后的甄好常常在想,如果那一晚,奶奶没有凶她,而是抱着她,温柔地安慰她不要怕就好了。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她希望的无数次如果都不可能实现。
甄好再也顾不得找爷爷奶奶,转身就往家中跑去。
雷声大,雨点小,每打一次响雷,甄好的心脏就跟着骤缩。
她害怕虫子,害怕黑暗,害怕鬼怪,害怕打雷,害怕身边没有人……她害怕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奋力地跑着。
为了减少内心的恐惧,她不成调地唱起奶奶教自己的童谣:“天黑黑,咩咯吼,海龙王咩娶某……阿公嘎锄头,咩挖芋……阿公要煮咸,阿嫲要煮淡,两人撒怕弄破顶……”
她跑着跑着,遇到几个小孩子在玩丢沙包。
小孩生性都是贪玩的,甄好童谣也不唱了,雷也不怕了——她也想玩丢沙包。
她眼巴巴地看着那只被扔来扔去的沙包,心里痒痒的,可是几个回合下来都没有人邀请她一起玩。
甄好难过得垂下了头,泪珠悬在睫毛上,将落未落。
最后到底还是敌不过玩乐的诱惑,她抬起头,靠近他们,再度鼓起勇气说道:“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
她丢沙包丢得可好了。
爷爷给她做了一个沙包,没人陪她玩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在院子里自娱自乐,久而久之,准头便练出来了。
为首的孩子是村里的孩子王,名叫邹晓伟。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欣然答应道:“好啊,正好守方缺一个人。”
闻言,甄好本就被泪水浸润的眼睛更亮了。
她没想到他们会答应自己的加入,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忘了动作。
她不是第一次提出一起玩的请求,可这帮孩子从未接纳过她。
她不懂他们的恶意是从何而来,只能在不远处观察着游戏规则,回到家里再一遍遍地练习着丢沙包,希望有朝一日震惊四座。
“还愣着干吗?快去守方的阵营里。”邹晓伟指了指自己对方的场地,示意她快过去。
甄好不疑有他,屁颠屁颠地加入守方阵营。
一起玩的都是方圆五里人家的孩子,就算彼此的父母不熟,爷爷奶奶也都十分熟稔,甄好一想到以后自己多了这么多玩伴,就开心得合不拢嘴。
只是接下来的游戏好像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有趣,首先,多人丢沙包和她平日里的自娱自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她玩得烂极了。
其次,她的脑门挨了一下又一下的沙包,整个额头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可为了合群,她只能紧咬牙关,不喊出一声疼。
“你们玩够了没有?”在他们又一次发起攻击时,攻方的队伍里有个不悦的声音响起。
时序跑到对面阵营中,一把拉过甄好的手就要将她拽走,后者却倔强地不肯顺从,浑身抗拒地往后退。
“你看不出来他们是故意扔你的?”时序盯着面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子,实在是看不下去她这样被人欺负,还傻乎乎地以为是别人在朝她释放善意,这才出声制止。
邹晓伟一听,不乐意了:“时序,你不要胡说。”
“就是啊,玩丢沙包难免有磕磕碰碰的。”甄好也低声帮腔。
时序直接被气笑了:“真是好心没好报。”
他说着甩开甄好的手,颇为冷酷道:“要玩你们自己玩吧,没劲。”
“时——”邹晓伟还想说什么却被另一个半大的孩子打断。
“晓伟,要我说,咱们就别装了,反正我也玩累了,我妈也该叫我回家吃饭了。”说这话的人是大甄好两岁,刚上一年级的陶文灿。
他说着朝身后的小伙伴一眨眼,带头唱起了他们新编的歌谣:“甄好甄好,有人生没人养,家里破破烂烂,一点也不好……甄好甄好,有人生没人养……”
小孩子能有多坏呢,一字一字都能杀人诛心。
甄好瞪红了双眼,却也只是紧紧掐着自己大腿的肉,敢怒不言语。
他们唱了一遍还不够,又从头唱了起来:“甄好甄好,有人生没人养,家里破破烂烂,一点也不好……甄好甄好,有人生没人养,家里破破烂烂……”
有一道身影快速掠过甄好,扑倒笑容得意的陶文灿,二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紧接着邹晓伟也扑了上去,三个人打得不可开交。
现场有胆小的孩子被吓哭了,甄好吓蒙的同时一滴眼泪滑落。等回过神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去对着欺负自己的人又是抓又是挠,任凭其他人怎么拉都没用。
等扭打终于结束,几个孩子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被吓哭的孩子也停止了哭泣。
邹晓伟和陶文灿脸上被打得五彩缤纷,吃痛的表情要哭不哭,最后只不甘心地撂下一句“咱们走着瞧”便愤然离开了。
时序索性整个人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云快速游走,小小的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
甄好学着他仰躺在地面,这才发现原来用这个视角看天空的云是不一样的。
云好像变得更大,飞得也更快了。
时序侧头冲她一笑,无厘头道:“这样就对了。”
“什么?”甄好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遇到压迫要知道反抗,只知道忍是没用的。”时序重新看向天空,仿佛在说给身边的女孩听,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