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稀想起,之前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纳兰汮的指尖轻轻掠过她的耳际,她一时有些不太适应,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别动。”
纳兰汮轻声道。继而向她倾身,气息拂过她的颈侧,掌中幻化出一支白玉长笛,伴随腕间一转,长笛化作白玉兰花簪,稳稳缀入颜言发髻。
清晰感觉到玉簪推入发间,一缕缕发丝拢起时,牵引起的细微酥麻感。
她伸手摸向玉簪,簪身温润而光滑。
纳兰汮眸光深邃:
“此笛寄放小言处,想见我时,唤我名字便是。心音成曲,直抵神识。我会寻到你。”
“纳兰汮,”颜言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你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
话音落下,她飞快修正,
“变了个妖似的……”
纳兰汮眼底笑意更深,就这么看着她,并未答话。
见他又是引而不发,像是吃定自己会迈出那最后一步,颜言虽心有不甘,奈何妖精实在貌美——
她终是稍作退让,望着纳兰汮,故意拉长语调:
“你该不会……是被我席间的那番话‘点化’了吧?”
随即抿唇一笑,继续道,
“说实话,我自己都有点感动了,连你那露儿妹妹……都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提到白露儿,颜言从容转身,反客为主。
“一个哺乳动物,一个兰科植物;一口一个‘兰哥哥’、一口一个‘露儿’的……”她目露玩味,“这跨越种族的情谊,也是颇为令人唏嘘。”
纳兰汮解释:“我曾因渡劫后虚弱,暂化原形。她替我赶走趁虚而入的麋鹿,护我元神无碍。为报恩情,我护她百年余久,如今,已是泾渭分明。”
思及她提到的“动物”和“植物”,纳兰汮猜测,颜言应是想要说明,他与白露儿是不同族群,并无血脉关联。
于是,他坦然直言:
“她寿龄尚浅,既是后辈,故以兄妹相称。一个称谓罢了,姓商的他……”
“一个称谓罢了?”颜言面色一冷,“那你唤我小言,也当我是后辈了?”
纳兰汮顿了顿,随即答道:“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直视纳兰汮,不容他继续回避。
“你可知,与妖结下因果,意味着什么?”纳兰汮反问,而后垂眸,“我历世千年,拥有漫长的岁月,你与我不同,每一个抉择,都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我只是希望,你多给自己一些时间。”
颜言沉默片刻,问道:“你是因为慕词安的话,觉得我将来会后悔?”
纳兰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自一旁的花树上,折下一朵蓝色小花,将花朵置于掌心,挥手轻扬。
花瓣边缘泛起柔和光晕,自花芯微微颤动,化作无数细腻的光点,如同蒲公英的种子,无序飘散。
“凡人道,花堪折时直须折。”纳兰汮开口,“若得惜花之人,自是互相成全,花无悔,人亦无悔。”
星星点点的光芒,笼罩四下。
纳兰汮看向星光中的颜言:
“此花名为流萤絮,小言可是知晓?”
颜言没有回答,自诩博学多识的她,自从与纳兰汮相识,更是感慨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见状,纳兰汮轻叹:
“折下此花,意味着另一场生命轮回。若得圆满,不可急于一时。”
听完纳兰汮的话,颜言伸出一只手掌,静静望着轻盈的花絮落入掌心。
过了一会儿,她将手掌移至唇边,轻轻吹出一口气,目送它们远去。
随后,她拍了拍手,看向他处:
“商美人说得没错,素冠荷鼎,真矫情。”
说完,她背对纳兰汮,向前走去。
“你要去何处?”纳兰汮问道。
“还能去哪儿,回家呗。”颜言脚步不停,没好气道,“你不是说了,我与你不同,总不能吸风饮露,住在树林里吧。”
纳兰汮跟在她身后,提醒道:
“此处并非寻常树林,你无法独自走出。”
听言,颜言停下脚步。
纳兰汮踱步至她身侧:“还有一事,你与慕词安解除婚约之事,尚无定论。我虽清除了他对妖的记忆,却无权抹去他对你的感情。三日后……”
“不用等三日!”颜言已是憋了一肚子闷气,回身揪起纳兰汮的一根发带,恶狠狠道,“我明日就赎下全城的俊美小倌,为他们修一座宅邸,朝歌夜弦,醉生梦死!什么三从四德、男女大防,都去他的!我未必只能在你们一个两个里做选择。”
纳兰汮被扯着发带,不得不顺着她的力道微微低头。他先是一怔,随即俯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当然可以。只是,这全城颇有姿色的小倌,皆与姓商的纠缠不清……你这般做,他定会气急败坏。你若有心看他那副模样,我倒是乐见其成。”
“我可以邀请商美人,加入我们。”为扳回一局,颜言已是不管不顾,语出惊人。
纳兰汮哭笑不得,无奈道:“我先送你回颜府。”
不过须臾,颜言与纳兰汮已出现在颜府后巷。
颜言瞬间松开环在纳兰汮腰间的手臂,向后连退两步,一声不吭,径自回府。
风月楼内,慕词安等人早已离去。
纳兰汮摇着折扇,看不出神色,于雅间内沏茶。
“纳兰妖君,何时改喝茶了?”
商晓月很快出现在屋内。
他自小几上随手抓了把瓜子,齿间嗑出“咔吧”脆响,将壳吐出,又拈起一粒,见纳兰汮迟迟不语,再次开口: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陪着颜姑娘,花前月下,互诉衷肠呢。看你这样子,又惹得人家不高兴了?我说啊,你就是……”
“她情窦初开,便押上所有。她只是不懂,人生虽短,却远不止这一出风景。”纳兰汮手持茶盏,茶水轻晃,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自中心荡开,“我若此时难以把持,与趁人之危别无二致,于她不公。今日,差一点便……”
纳兰汮将茶盏放下,低头看向腰间的香囊。其实,无论以何身份,他都愿陪她一世。
商晓月有些恨铁不成钢,手腕一翻,瓜子落回碟中:
“纳兰汮,都到这一步了,你还要瞻前顾后啊?凡人韶华易逝,你还想让人姑娘家,等到何时?”
接着,商晓月侃侃而谈,以自身风流韵事,感叹岁月无情:
“就说清吟馆那浓华君,前些年还风姿绰约,今年因着大病一场,整个人啊,瘦削了不少,可是把我心疼坏了!还有停云阁那小品玉,原先那小脸儿,光洁如玉的,却突发红疹,待疹子褪去,容颜有损,却是大不如前了,连带着性子啊,也冷淡不少……”
言至此处,商晓月轻叹一声:
“这些日子啊,我还想着,将自个儿花露融进胭脂,相赠与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他恢复容貌呢。”
商晓月欲继续列举,却忽而灵光一闪,凤眸潋滟,蠢蠢欲动:
“纳兰汮,这世间的景致啊,确实乱花撩眼。你要是觉得颜姑娘见得太少,我可以啊,就在城中,带她见见那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盛景。到时候啊,我们……”
纳兰汮面前的茶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冰。盏外白霜,不断增厚、漫延……红木案几上,蜿蜒出一道道凌冽的冰痕,商晓月乍然将手自桌上收回。
“嘶——”寒意刺骨,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继而搓了搓手指,“瞧瞧,又口是心非了不是?你要当真为颜姑娘好啊,就莫要自以为是,应顺着人家姑娘心意才是。”
商晓月起身,向门外走去:
“我啊,要为小品玉制胭脂去了。纳兰汮,你可要想好了,别到时候啊,后悔的,不是人家姑娘……”
余下半句,商晓月并未说出,便离开了房间。
入夜,颜言于妆台前拆着发饰。
取下纳兰汮所赠的玉簪后,她对着烛光,细细看了许久。
全簪白如羊脂,簪头的一朵玉兰,花瓣分明,瓣尖微拢,如含春雪。
她还是想不通……长长的玉笛,怎会变成小小的玉簪?形态改变的同时,体积同时发生改变。妖力,当真神奇。
不过,她亲眼见过这力量如何定格时间、呼风唤雨、纂改记忆、折叠时空……逐渐有了大胆的想法……
为验证发簪是否可以隔空传音,她小声试探:“纳兰汮?”
然后,环视屋内,却是一览无余。
就在这时,小檀端着铜盆,进入房间。
“小姐,早些歇息。明早还要去顾先生那里。”
小檀走向桌前,将颜言自顾明辉处借来观摩的绣样,一一收好。
“小姐自顾先生处,已是学到不少。”小檀将绣样放回匣子,“小姐之前画的那些花样,我是真的觉得好看,没想到,顾先生的眼光竟是那般高……”
小檀关上匣子,不禁提议:
“小姐,不如您挑一个图样,亲手绣一件,拿给顾先生看看。要是还不能打动先生,便做成香囊,送给纳兰公子。毕竟,之前那个香囊,只有五文钱……万一哪日,纳兰公子在街上发现一样的……”
“街上那些香囊都差不多,他更是眼高于顶,不会注意的。”颜言漫不经心道。
小檀听言,没再多说,只是提醒颜言盥洗过后,唤她来取水盆,便离开了房间。
屋内重回寂静。
颜言梳完发尾,抬头看向铜镜,呼吸微微一滞。
她这才发现,铜镜内,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正于身后不远处,手持折扇,静静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