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青铜灯盏里安静地燃烧,偶尔爆开一星细微的噼啪声。那点暖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光亮,却照不亮尘渊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更化不开星妤周身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
她垂眸,看着那只被尘渊握在掌心、紧贴他心口的手。
触感温热。
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某种无声的宣告。他的体温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几乎要灼伤她冰封了多年的肌肤。
她应该立刻抽回手。
应该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
应该拔出剑,将这个胆敢愚弄她、玩弄她、将她视为掌中玩物的人,当场格杀。
可她动不了。
不是被禁锢,不是被压制——她的灵力仍在经脉中流转自如,冰璃殿的禁制依旧听从她的召唤。只要她愿意,瞬间就能让这座院落化为冰封的废墟。
可她就是动不了。
因为那只握着她手的手,在微微颤抖。
很细微的颤抖,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激动,而是某种更深沉、更扭曲的……渴求。
“十五年。”
尘渊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碎一场易醒的梦。他仰头看着她,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眸子此刻褪去所有伪装,露出底下赤裸裸的、近乎贪婪的占有欲。
“从弟子第一次见到师父,到现在,整整十五年。”
他另一只手抬起,悬在空中,指尖隔着一寸的距离,虚虚描摹她的眉眼轮廓。从眉心到眼尾,从鼻梁到唇角,动作缓慢而虔诚,像信徒在描摹神像的每一道刻痕。
“师父一定不记得了。”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某种孩子气的委屈,“那年在妓馆后院,弟子其实……离得很近。”
“近到能看见师父睫毛上沾着的灰,能听见师父因为疼而压抑的抽气声,能闻到烙铁烫在皮肤上时……那股焦糊的味道。”
星妤的呼吸骤然一滞。
“弟子当时就想——”尘渊的手指停在她唇角,不再移动,“这么好看的眼睛,不该淌泪的。”
“这么倔的骨头,不该折在那种地方的。”
“所以弟子买下了师父。”他收回手,重新握住她的掌心,十指缓慢地、一根一根地与她相扣,“三百上品灵石,是弟子攒了整整三年的零用钱。父亲说弟子疯了,为了一个下贱的雏妓,值得吗?”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扣紧她的指节。
“弟子当时答:值得。”
“因为她不是货物。”
“她是……我的。”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慢,极重,像用刻刀一点点凿进石头里,永世无法磨灭。
星妤终于动了。
她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带得尘渊跪着的身形都晃了晃。她站起身,踉跄后退两步,背脊撞上身后的竹篱,震得篱上积雪簌簌落下。
“疯子。”她盯着他,声音嘶哑得厉害,“你是个疯子。”
尘渊依旧跪着,仰头看她,唇边却缓缓绽开一个笑。
“是啊。”他坦然承认,“弟子疯了。”
“从十五年前,隔着珠帘看见师父那双眼睛开始,就疯了。”
他缓缓站起身,拍去衣摆上沾染的尘土,动作从容得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话不是出自他口。他走到石桌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仰头饮尽。
喉结滚动。
吞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然后他放下茶杯,转过身,重新看向星妤。眼神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平日的温润,只是深处那抹幽暗,再也藏不住了。
“师父现在,想杀弟子吗?”他轻声问。
星妤没有回答。
她只是站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竹篱,白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月光从云隙间漏下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边,让她看起来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琉璃雕像。
良久,她缓缓开口:
“为什么送我入仙门?”
这是她最大的疑惑。
如果他的目的是占有,是收藏,是把她当成一件私有物——为什么不将她困在身边,而是送她来修仙?甚至,亲手将她推上执法长老的高位,让她拥有足以与他抗衡的力量?
尘渊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某种近乎宠溺的纵容,仿佛她问了一个极其天真的问题。
“因为啊……”他缓步走近,在距离她三步处停下,“笼子里的金丝雀固然美,但时间久了,羽毛会黯淡,眼睛会失去光彩。”
“弟子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件死物。”
“弟子要的,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他抬起手,指向夜空。
今夜无星,唯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幕。
“可星星太高了,太冷了,离人间太远了。”尘渊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某种蛊惑般的温柔,“弟子要做的,不是把她摘下来。”
“而是……”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一字一顿:
“让自己,也变成能够触及她的高度。”
“然后——”
“把她拉下来。”
“拉到只有弟子能看见的地方。”
“拉到……”他顿了顿,笑意渐深,“只有弟子能碰的地方。”
话音落下的瞬间,星妤动了。
她终于不再犹豫,不再试探。冰璃殿所有积压的杀意、所有被愚弄的愤怒、所有被揭开伤疤的耻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没有剑气,没有灵力外放——那是试探,是警告,是保留余地的交锋。
而这一次,她用的是真正的杀招。
袖中一道冰蓝色的寒光乍现!
那不是寻常的剑,而是她的本命法宝——霜魄。通体由万年玄冰炼成,剑身透明如琉璃,只在月光下才会折射出凛冽的蓝芒。此剑一出,方圆十丈内温度骤降,地面迅速凝结出霜花,竹篱上残留的积雪瞬间冻成坚冰。
霜魄剑直指尘渊眉心!
这一剑,快如闪电,狠如雷霆,没有丝毫留手。剑锋所过之处,空气被冻结出细密的冰晶裂纹,发出“咔嚓咔嚓”的碎响。
这是执法长老的必杀之剑。
死在这一剑下的魔头、叛徒、罪人,不计其数。
尘渊没有躲。
他甚至没有动,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冰蓝剑光破空而来,看着剑尖在他瞳孔中迅速放大。
然后,在剑锋即将刺入他眉心的刹那——
他抬起了手。
不是两根手指,而是整只手掌,平平向前一推。
“嗡——!”
一种奇异的、仿佛万千蜂鸣同时震颤的声音,在院中炸开!
霜魄剑的剑尖,稳稳停在了他掌心前三寸处,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不是被灵力屏障阻挡——星妤能清晰感觉到,剑锋前方空无一物,没有任何阻隔。
可就是刺不进去。
仿佛他身前有一道看不见的、绝对的“界限”,将整个世界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她的剑,她的杀意凝成的冰寒。
一半是他平静的脸,他温润的笑,他深不见底的眼睛。
“师父的剑,还是这么美。”尘渊轻声赞叹,目光落在霜魄剑透明的剑身上,像是在欣赏一件绝世艺术品,“霜魄……真是个好名字。”
“冰封的魂魄。”
“就像师父一样。”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点在剑身上。
“叮——”
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相击的颤音荡开。
星妤握剑的手猛地一震!
一股极其诡异的力量顺着剑身倒灌而入,那不是灵力冲击,也不是精神攻击,而是一种更本质的、仿佛能直接撼动她与霜魄剑之间本命联系的……侵蚀。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
“弟子这些年,除了修炼师父教的功法,”尘渊的指尖沿着剑身缓缓下滑,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还研究了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怎么解开本命法宝的认主契约。”
“比如,怎么在不伤及主人的前提下,暂时切断灵宝与神魂的联系。”
“再比如……”
他指尖停在剑身中段,轻轻一弹。
“嗡——!”
霜魄剑发出一声痛苦的嗡鸣,剑身上的冰蓝光芒骤然黯淡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星妤只觉得神魂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被硬生生剥离。
她咬牙,疯狂催动灵力,试图重新掌控霜魄。
可没用。
那股诡异的力量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剑身上,将她的灵力尽数吞噬、化解、消弭于无形。更可怕的是,她能感觉到——这股力量的性质,与霜魄剑本身的冰寒属性,同源。
就像……就像有人用她自己的功法、她自己的灵力、她自己的道,反向侵蚀了她的本命法宝。
“你……”星妤的声音因为惊骇而发颤,“你偷学我的功法?!”
不是普通的模仿,而是深层次的解析、重构、甚至……超越。
尘渊笑了。
“偷学?”他摇摇头,“弟子只是……想更了解师父一点。”
“想走师父走过的路,看师父看过的风景,体会师父每一次突破时的感受。”
“想……”
他微微用力,指尖抵着剑身,将霜魄剑缓缓推开。
剑尖偏离了眉心,斜指向地面。
“想成为第二个师父。”
“然后——”
他忽然松手。
那股诡异的力量瞬间消散。
霜魄剑失去了所有支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冰蓝光芒彻底熄灭,变成了一截黯淡无光的、仿佛凡铁打造的废剑。
星妤踉跄后退,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本命法宝受创,她神魂也遭到反噬,此刻灵台剧痛,经脉中灵力乱窜,几乎站立不稳。可她依旧死死盯着尘渊,盯着这个她养了十年、却从未真正认识过的“徒弟”。
“你到底……是什么修为?”她哑声问。
尘渊没有回答。
他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霜魄剑,用袖子仔细擦了擦剑身上沾染的尘土,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走到星妤面前,双手捧剑,递还给她。
“师父的剑,还是师父自己收着好。”他轻声说,“毕竟……这是弟子送给师父的拜师礼,不是吗?”
星妤浑身一震。
她想起来了。
十年前,尘渊正式拜入她门下那天,按照仙门规矩,弟子需向师尊敬献拜师礼。那时不过七岁的尘渊,捧着一个长长的、用素白绸布包裹的盒子,跪在她面前。
“弟子……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小小的孩子仰着头,眼睛干净得像山涧清泉,“这是弟子家中传下来的旧物,望师父不弃。”
她接过,打开。
盒子里躺着的,正是霜魄剑。
通体透明,冰寒凛冽,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蓝芒。她当时便觉此剑不凡,绝非凡间之物,更不该是一个七岁孩童能拥有的“传家宝”。
可尘渊说:“这是弟子母亲的遗物。她生前说,此剑有灵,当赠予配得上它的人。”
她信了。
因为那时的尘渊,眼神太干净,表情太真挚,任谁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现在她才明白——
哪有什么母亲遗物。
哪有什么传家宝。
这根本就是他早就为她准备好的、量身定制的……囚笼的钥匙。
“你从那时候开始……”星妤的声音在颤抖,“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尘渊笑了。
那笑容干净、澄澈,一如十年前那个捧着剑盒跪在她面前的小小童子。
“弟子只是希望师父能有一把趁手的剑。”他轻声说,“毕竟,师父要斩的妖、除的魔、杀的孽……还有很多很多。”
“弟子舍不得师父用凡铁,伤了手。”
星妤盯着他,盯着他脸上那副无辜又温顺的表情,盯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一直窜上头顶。
疯子。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一个用了十五年时间,精心编织一张巨网,将她从里到外、从过去到未来、从身体到神魂,全部牢牢锁死的疯子。
而她,直到此刻,才看清这张网的轮廓。
“师父现在,还想杀弟子吗?”尘渊又问了一遍,语气依旧温和,仿佛只是在问“今日天气如何”。
星妤缓缓抬手,接过霜魄剑。
剑身入手冰凉,却再也没有了往日那种如臂使指的血脉相连感。它现在只是一件死物,一件被暂时封印了灵性的、沉重的铁器。
她握着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她松手。
“哐当。”
霜魄剑再次掉在地上。
“不必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杀你,脏我的剑。”
说完,她转身,踉跄着朝院门走去。
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艰难——神魂受创,灵力紊乱,腰侧的烙印又在隐隐发烫。可她挺直脊背,强迫自己走得稳当,走得从容,走得……像那个高高在上的执法长老。
哪怕只是表象。
哪怕下一秒就会倒下。
她也要维持住最后的尊严。
尘渊没有拦她。
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看着她雪白的衣袂在夜风中翻飞,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院门,走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直到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时,他才忽然开口:
“师父。”
星妤脚步微顿。
没有回头。
“三日后北境之行,”尘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温和,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弟子会随行。”
“这是命令。”
“不是请求。”
星妤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然后,她继续向前,跨出院门,身影彻底融入夜色。
院中重归寂静。
只有青铜灯盏里的烛火,还在安静地燃烧,偶尔爆开一星细微的噼啪声。
尘渊弯腰,捡起地上那柄黯淡无光的霜魄剑,用指尖轻轻拂过剑身,眼神温柔得像在看沉睡的情人。
“快了。”
他轻声自语,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等北境之事了结……”
“弟子就可以,把师父彻底……”
他顿了顿,低头,吻上冰冷的剑身。
“……关起来了。”
??
三日后,仙门山门。
晨雾未散,二十余道剑光已整装待发。凌云峰林晚照、青霞峰苏染、外门赵乾……星妤点名的三人皆在列,此外还有十余名内门精锐弟子,修为最低也是金丹中期。
众人肃立,等待执法长老到来。
辰时三刻,一袭白衣的星妤自云海深处踏剑而来。她今日换了身便于行动的劲装,长发高束成马尾,腰佩霜魄剑——剑身依旧黯淡,但至少不再像那夜般完全失去灵性。
她落地,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队伍末尾。
那里,尘渊安静站着。
他没有穿弟子服,也没有穿那日议事殿的常服,而是换了一身与星妤同色的白衣劲装,腰间悬着一柄朴素无华的长剑,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随行弟子。
可当他抬眼,与星妤目光相触时——
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笑。
那笑容很淡,很快消失,快得除了星妤,无人察觉。
“出发。”
星妤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下一秒,二十余道剑光冲天而起,撕裂晨雾,直朝北境方向疾驰而去。
尘渊跟在队伍最末,不紧不慢,却始终保持在星妤身后三丈的距离。
那是猎手锁定猎物时,最完美的追击距离。
也是囚徒与狱卒之间,最后的缓冲地带。
而前方,北境的寒风与魔气,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更深处,一场早已布置好的戏,即将拉开帷幕。
??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
北境边缘,某个被魔气侵蚀的荒废村落。
断壁残垣间,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缓缓直起身,手中握着一枚暗紫色的传讯玉简。
玉简亮起,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他们出发了。”
黑衣人笑了笑,声音嘶哑难听:
“很好。”
“按计划行事。”
“这一次,我要让那位高高在上的执法长老……”
他顿了顿,五指缓缓收紧。
玉简在他掌心碎裂,化作齑粉。
“……永远留在北境的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