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在某种意义上也能被称之为迎来送往之地。人从这里来，又从这里走。

    人声嘈杂。

    季玥在走出病房的时候，竟然还在走廊上看到了一对新婚夫妇，抱着孩子，脸上是说不出的喜悦，他们的家人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地说着话，往楼梯口那里走了下去。

    这群人里的每个人都笑着。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到了这间病房自带的卫生间里。

    季玥已经从那样的情绪里恢复过来了，她向来有些很快的处理情绪的能力。

    她在病房的小卫生间里洗了洗脸，又用力地搓了搓脸颊，脸颊有些发红，使她看起来很精神。

    她看着自己面前的镜子，心里在为接下来要做的事划着流程。季玥深呼吸了几次，想着自己应该去送送陆磊和玉小寒，很晚了，不要耽误他们上班。然后，是要去问问医生，季沁源现在的病情怎么样，是不是很严重。最后要看看自己余额和能申请的贷款，把钱搞定之后去找医生，这样能最快把治病这件事提上议程。

    整件事她都想的很好，很周全。只不过她有意回避了有关赵亚然的那部分，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应该怎么去面对他。

    季玥既不希望赵亚然和陆磊他们一起走了，又不希望他一直留在这里，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她走出卫生间，先是走过去为母亲掖了掖被角，又摸了摸她输液那只手的手腕。母亲的手腕因为输液而有些凉。她立马想到自己待会儿还得买一个热水袋，再过来陪床。这是她爸爸在的时候，季玥生病输液时常做的事。季玥在父亲离世后，她的母亲少有的几次生病过程里，也是这样做的。

    做一件系统的、有流程的事，总是能让季玥安心很多，也让季玥的情绪快速回到处理事情上来。

    她把买热水袋这件事塞进了送陆磊和玉小寒离开这件事的后面。

    她离开病床边，准备走出去。

    “季玥。”病床上的女人一下子睁开眼睛，自顾自地用另一只手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她用垫子垫着自己的背，“你走吧。”

    见季玥愣在原地没动，她又继续说：“你走吧。不用照顾我。这里不用你照顾。”

    说完这句话，她笑了笑，她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有些如释重负，“对我来说，你去结婚，比你在这里照顾我，要让我放心得多。”

    季玥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能笑出来，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们之间的距离，或许比许多人在医院这个地方送别亲人时的距离还要遥远。

    是无法沟通却又无法割舍的距离。

    季玥没说话，只是转过身。她很快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随后走出病房，径直走向病房门外的陆磊和玉小寒。

    陆磊抱着玉小寒，问季玥：“舅母怎么样？她答应治病了吗？”

    “我会联系医生，尽快治疗。”季玥一本正经地对陆磊说，而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看向一旁坐在椅子上的赵亚然。

    “她愿意治了吗？”陆磊一听就知道这两人多半是没沟通，或者是又吵了一架，“她要是愿意治病，她认识的医生比我们多多了。”

    季玥没回答，她看着因为哭泣而显得很憔悴的玉小寒说道：“小寒，没事了。”

    听到这句话，玉小寒松开陆磊的手，小跑着过来用力地抱住了季玥，她紧紧地勒着季玥的腰，“没事、没事了就好。”

    两人抱了没几分钟，陆磊就走过来拍了拍玉小寒的肩膀，他看着季玥，“没事我们就走了，她明天还要去练功呢。”

    “嗯。”季玥本来也是这个目的。

    她没有和赵亚然说话，就这么安抚着玉小寒，和两人走进了电梯。

    赵亚然不是很在意季玥刻意的忽视。对他来说，季玥别扭的刻意忽视和刻意注视都是一个意思。

    他今天本来在健身，刚上跑步机热了身，准备卧推，就被玉小寒一个电话叫了过去，又见到了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季玥。

    见季玥送客离开，他叹了一口气，准备进病房看看季玥的妈妈。

    他还没动，就有人先他一步，穿着一套与医院格格不入的显得滑稽的深红色条纹西装，急匆匆地走进了病房。

    有人走了进去，赵亚然不好去打扰别人，只好又坐回了椅子上。赵亚然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个男人进去，听见病房里传来了一阵谈笑声。他有些好奇，于是就坐得更直了一些，想听清里面在说什么，但还没等他听清楚一个词，很快，那位男人又从病房门口走了出来。

    他直直地走向了楼梯，看着他的手机，完全没有注意到赵亚然的视线，就这么消失在了楼梯口。

    随后是从电梯里小跑着过来的季玥，她手里拿着热水袋，匆匆忙忙地走进病房。

    然后病房里就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听起来吵得很剧烈。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赵亚然皱了皱眉，克制住了自己想走进去的念头，紧跟着，那东西就自己滚了出来。

    那是个圆乎乎、毛茸茸的热水袋。

    他走了过去，弯腰捡了起来，用手擦了擦热水袋接触地板的那一面，随后走进了房间，“季阿姨，季玥。”

    他的出现让房间里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停了下来。他看到季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是接不上话。反倒是坐在床上的应该是不太精神的病人，看起来却寸步不让，占了上风。

    “你是磊磊的朋友吗？我见过你。”季沁源微笑着开了口，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她神色自若，状态很好，看起来就好像这场对话是发生在某个大学办公室，或者是某个研讨会，并不是她生病住院的病房里。

    季玥还是不说话，她站直了身子，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看起来是想要走出去。

    “回来！”季沁源高声叫住了她。

    听到这一声，赵亚然往前走了两步，更靠近病床了一些，刚好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季沁源的所有视线。

    “是，季阿姨，我是陆磊的朋友。”赵亚然轻声回答。他原以为季沁源会追问他点什么，但她没有，她只是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你送季玥回去吧。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你们都回去吧。”

    赵亚然转过身，看到季玥站在门口，她没有走远，只是低着头，眼眸低垂，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偏过头问季玥：“你要我送你回去吗？”

    季玥没回答他的问题。季沁源却开了口替她做了决定，她大声地命令道：“带她走。”

    房间里一时之间又变得很尴尬，赵亚然走过去，扶着季玥，转身对她的母亲说：“季阿姨，我改天来看你。”

    还没等到那边回应，赵亚然就扶着季玥离开了。

    整个走廊仿佛只剩下了两个人走路时鞋子踏在道路上的声音。赵亚然开了开口，想问季玥点什么，但他的目光被那个穿着深红色条纹西装的男人吸引了。男人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他的手里拿着一沓纸，目的地的方向看起来是往季玥母亲的那个病房。

    忙着看他，赵亚然错过了和身旁的季玥说话的最佳开口时间。

    季玥没有听见赵亚然说话，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赵亚然另一只手里的热水袋。

    她看着那个热水袋，忽然觉得很委屈。为自己在季沁源面前所经历的一切，又为自己口不对心想要推开赵亚然所做的一切。

    那个被赵亚然看到又捡起来的热水袋，像是季玥矛盾不堪又无比脆弱的真心。

    两个人沉默着，坐着电梯下降到地下车库，赵亚然先是为她打开了车门，然后再绕回去打开了驾驶室的车门，自己坐了进去。

    赵亚然扭动了两下钥匙，汽车引擎发出声响，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换挡杆上。

    看着他就要发动车子，季玥的手很快挪过去，覆盖住了他的那只手。

    “你——”季玥看着他，想要说点什么。

    赵亚然迅速地转过头，他太清楚季玥性格，因此知道这时候什么也不能让她说。无论是那些为了发泄而贬低自己的话，还是那些目的是为了推开赵亚然的话，通通不能让她说出口。

    他把自己的手从季玥的手掌下抽了出来，紧紧地覆盖在季玥的手上，手指往下，从侧边握住了季玥的手指，拇指在季玥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

    “你等下想吃点什么？”赵亚然一边问，一边看向季玥。他注意到季玥还没有系上安全带，于是他用空着的那只手，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整个人靠过去，给季玥系安全带。

    两个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就像那只赵亚然不想松开的手。他宁愿别扭地靠过去，也不想松开这只由季玥主动递过来的手。

    他温柔地为季玥把安全带扣上了，才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钥匙，摁了一下钥匙上的按钮。

    方向盘被整个收了进去，汽车开启了无人驾驶模式。

    季玥转过头，“你——”

    “以防万一，所以买的两用款。”赵亚然握着季玥的手，向她解释道。虽然赵亚然没有明说是哪种万一，但季玥感受着他一直牢牢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大概也能猜到是哪种万一。

    “赵亚然。”季玥慢吞吞地叫了他的名字。她眨巴着眼，很专注地看着赵亚然。

    赵亚然受不了这种眼神，又忍不住想看。季玥很少有这种脆弱的、本能驱使着她去依赖和信任别人的情况。

    “你觉得......”季玥抿了抿嘴，想要问他。

    听到季玥的语气往下转，赵亚然立马抓紧了季玥的手，“待会儿吃面好不好？你家里有面条吗？”

    季玥摇了摇头，对他说：“没有。但是，我想问你......”

    “那去我家，可以吗？”赵亚然又一次紧跟着打断了她的问题。

    季玥就算是状态再不对劲，也反应过来了。她抽回自己的手，“不可以。”

    “那我们吃什么？”赵亚然又把话题引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季玥侧过头去，不想看见他，“我不饿。”

    “我饿了。”赵亚然伸出手，又把季玥的手捉住了。

    察觉到他的动作，季玥咳了咳，赵亚然又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说真的，我饿了，你是不是快上班了，吃点东西吧。”

    最终还是回了季玥的家。赵亚然站在门口，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季玥，“没说谎，也不是找借口，我真的饿了。”

    “饿就回去自己做饭或者外卖。”季玥看着他，态度岿然不动。

    赵亚然眼尖地看见了桌子上自己送来的东西，他走进去，拿起那盒饭，对季玥说：“怎么有人收了好处态度还这么差呢。”

    “你担心我？”季玥闭上眼睛，点出了赵亚然这一圈行为背后的原因，她不想再和赵亚然打哈哈。

    赵亚然叹了口气，没回答，他走过去把房间大门关了，又走进季玥的厨房，在冰箱的最底层找到了一把减脂期专用的魔芋面和一盒鸡蛋。

    “小寒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了。”季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找出来的那堆东西，看着上面整齐划一的0糖标签，笑了笑。

    看着自己手里的面条，赵亚然往上伸胳膊，想找锅。季玥从旁边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锅底标签都没撕的小锅，递给他，“我没事，别担心我。”

    赵亚然接过锅，撕掉标签，用温水冲洗了几次，又接了冷水来煮面。

    水沸腾起来，水雾也蒸腾起来，他的表情在这层弥漫开来的雾后面，让它有了很大的解读空间。季玥靠在橱柜上看他，猜不透赵亚然的想法，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的。”

    赵亚然手上的动作利索极了，拆开面条的包装，煮了面，又打了几个鸡蛋，冲了点水进去做蛋花。

    他的样子逐渐模糊在雾里，伴随着食物被处理的声音，一切又让季玥想到了家。

    季玥忍不住偏过头去。她实在是不愿意再流泪了。

    虽然难以启齿，但这竟然和季玥想象中的，有关家的幻想重叠了。有人为她做饭，哪怕只是简单的面条。说出去也许会让人耻笑。

    水雾朦胧，把两人之间泾渭分明的隔阂也模糊了。

    “吓到了？”赵亚然半天没听见季玥的声音，把面捞起来，煮汤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

    季玥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她看着赵亚然，隔着朦胧的雾气和不太明亮的灯光，让她那些在赵亚然面前一直想要保持冷漠的想法都消散了，她小声说：“嗯。”

    没想过她会承认，但能听到她的承认，已经是今天最大的收获了。

    赵亚然把汤烧好，又把面条夹进碗里，“现在缓过来了一点吗？”

    “一点点。”季玥很不习惯赵亚然用这种照顾小孩的方式的温和的语气来和她对话，“你今天怎么会来？”

    赵亚然把煮好的面条端给她，从自己订好了的早上送过来的外卖里拿出一次性筷子，“玉小寒打电话让我来的。”

    答非所问，她问的明明是他为什么会愿意来。不想和他继续周旋，季玥撕开筷子的纸质包装，用筷子夹了面条吃了一口，是很简单的味道。鸡蛋汤有一点点鲜味，配着盐的咸味。

    那是一种很熟悉的、被人称之为家的味道。在这样的夜晚里，季玥需要这种味道，尤其是，她母亲不会做饭，这种味道已经是很多年之前尝过的了。

    这样的味道让人觉得很安心，于是，季玥决定放他一马，不再追问。

    季玥一边吃，一边放空大脑。她有太多事需要去想，需要去做。

    在赵亚然眼里，季玥就像是一个被下了进食命令的机器人，只顾着往嘴里塞吃的。注意力全不在吃饭这件事上。

    “吃慢点，”赵亚然接了一杯水，放在季玥面前，“我都怕你噎到。”

    “你好操心啊。”季玥接过那杯水，喝了一口，她看着赵亚然，小声说：“今天，麻烦你了。”

    赵亚然坐在她面前，说：“等下你自己洗碗。”

    “那你要去哪里？”季玥脱口而出。听到这个问题，赵亚然笑了起来，他一笑，右侧的虎牙就露了出来，看起来还有几分稚气未脱的样子，“你不想我走。”

    “你快走。”季玥把筷子放在碗上，喝了一口汤。

    赵亚然坐没坐相地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看季玥，“喂，你想我走吗？”

    他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不放心，这样趴着，看起来很像是季玥单位里那只偶尔出现的脾气很坏的督察犬。

    它也是这样忧心忡忡地看着路过它的人类。

    “你到底走不走？”季玥把筷子放到碗边，问他。

    赵亚然耸了下肩膀，“好吧。”

    于是他站起身，离开了季玥的家。季玥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听见门响之后，她把碗往前推，趴在自己的手弯里。

    她没有流泪，她已经没有眼泪能够流出来了。

    赵亚然闹了这么一通，季玥的心情竟然平静了下来，她甚至有力气去思考自己应该要做些什么。

    明天休息，但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在心里默默数：要给母亲找一个医生、去医院陪护、请护工，很多很多事。

    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伸手从衣服兜里拿了出来，手机屏幕显示她收到了很多消息。

    除了工作上的消息，还有林婷汇报工作一样的消息。

    一连串的“师傅”，看得季玥眼花。

    最上面的一条的消息，是赵亚然发来的。

    “洗碗，然后睡觉。”

    季玥笑了下，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又把手机屏幕压到底下，“装大人。”

    几次看见的穿着西装的男人像是某种征兆，有种不祥的预感让赵亚然始终无法安心，他看了看季玥家的灯光，往医院的方向开去。

    到达医院的时候，他给季玥发了一条消息，随后，他把手机放进衣服口袋里。

    他挤上电梯，按下楼层，又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赵亚然走到病房门口，里面的病人却消失不见了。他皱了皱眉，准备打电话问陆磊。

    他往后退出了病房，低头在上衣口袋里找手机。

    “你来找我吗？”季沁源的声音从他身旁响起，赵亚然咽了咽口水，站直了身子，讪讪笑着，“季阿姨，我来看你。”

    季沁源换了一身衣服，甚至头发都盘了起来，除了手背上的止血贴，几乎看不出她和刚才那个虚弱的躺在病床上的人有什么关系。

    “你是季玥大学时候的男朋友？”她抱着手，脸上挂着微笑，“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应该是叫赵亚然。”

    “季阿姨记性真好。”赵亚然却笑不出来了，他只能低着头，让自己尽量看起来礼貌一些。

    季沁源显然已经看出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所以她说：“正好，我要去一趟实验室，你送我吧。”

    电梯里并不是一片沉默，两人之间一直有一个安全的、可以聊下去的话题。

    “她被吓到了吗？”季沁源从包里拿出口红，没有借助任何事物，很快就擦好了。

    赵亚然点了点头，说：“有点。”

    电梯的镜面照出季沁源的表情，她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来，“还是个小孩。”

    “她担心你。”赵亚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很久才冒出这句话。

    “是吗？”季沁源笑着，话语却很轻，“毕竟我是她的妈妈。”

    在走出电梯口的时候，赵亚然问她：“您不继续治病了吗？”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季沁源转过头看了看他，“我要去出差，你告诉季玥，我回来之前，她要给我，我想看的东西。”

    赵亚然愣在原地，看着女人走上前，进了一辆黑色的车。他有很多话想问，但都没办法问出口，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

    就像是季沁源作为母亲，却没办法和女儿说的很多事，她没有立场，却有着母亲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