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雪。
开了暖气的屋内暖和舒适，电视机上播放着下午五点开播的探店节目，刚泡开的咖啡香味浓郁，琳琅满目的点心摆放在桌面上。
气氛却安静得吓人。
大人们在楼上进行着秘密谈话，即将迈入大学的艾丽莎过了不久也上楼回自己的房间里复习学业。
所以现在在客厅的只有两个人——
披散着亚麻色长发的异国少女挺直坐着，安安静静地捧着杯子，出色无比的脸上带着些大病初愈的苍白，平静无波。全身上下都气质非凡，哪怕只是穿着普普通通的高领毛衣也让她看起来像是秀场上万众瞩目的模特，垂下的眼睫长得像蝴蝶的翅膀。
……看起来，好难接近的样子。
吞了吞口水，灰羽列夫偷偷地把视线收回，眼睛盯着电视看却也看得出意不在此。
要怎么说？妈妈嘱咐过他要和这个朋友家的孩子打好关系的，呃，「你好吗」「吃了吗」「饿不饿」……
不对！怎么想这些问候也太奇怪了吧！
脑子里想了一通的话准备开口打破这个场景，可是话到了嘴巴边上就像吃了泡泡糖把嘴巴黏住一样说不出来。
他又泄气地低下头。
可恶……！果然，果然还是说不出啊！他的俄语，太丢人了！
长手长脚的男生缩在沙发一角怎么看都很可怜。
整个客厅里只有电视播放的声音。
为什么会呈现这种氛围呢？
来——让我们把时间调回今天早上。
——
东京时间，早上7：30。
一大早就被妈妈叫起床去把院子里的雪铲走的灰羽列夫一边挣扎着用力开铲，一边看向同样被妈妈赶出来帮忙的爸爸，父子二人脸上都露出了同病相怜的表情。
食物链底层无需分个上下，因为大家地位都是一样的。
说起来，昨晚下雪的时候，灰羽列夫一开始有多高兴，一米九的大高个张开手掌捧着轻飘飘的雪花笑得像个傻子，今天面对铲雪时又有多痛苦。
初雪的威力不可估量。飘飘扬扬从空中落下的雪花虽然不大，但是下了一个晚上的结果也让人头疼。
抬眼看去，满目素白，居民区只有白色，连一点其他的颜色都看不见，连路边掉完叶子的树都变成了冰的标本。
妈妈走出门口，那张向来温柔的脸庞此刻活力满满。“加油，列夫，亲爱的，妈妈我和艾丽莎也在努力！”
她系着围裙，手上还拿着扫把。
“这也太早了——哟西，我也很努力！”灰羽先生说出一半的话又九转十八弯绕了一大圈，在妻子那双碧绿色眼睛的威胁注视下，竖起大拇指，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妈妈轻轻哼了哼，责怪地看着他：“这可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的丈夫和女儿，千里迢迢来到我们家，不好好招待怎么行！”
灰羽先生苦着脸低着脑袋接受自己爱人的眼神教训。
“妈妈！那间空出来的次卧已经打扫好了，接下来需要怎么做？”灰羽艾丽莎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少女从窗户探头出来，笑颜明媚。
于是灰羽夫人顾不上屋外的父子俩，又转头上楼了。
灰羽先生伸了个腰，又继续开始了铲雪。
而显然脑子还没转过来的灰羽列夫呆呆地看着被关上的门，挠了挠头。
招待？招待谁啊？
啊？原来家里要来客人了……
！！不是吧！为什么他不知道！
“爸爸，我们家要来客人了吗？！”他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灰羽先生，“为什么我不知道啊！”
他爸爸眉毛一拧，更加不可置信地回望他。“我们不是在电话里说了吗？是妈妈朋友那边的，从俄罗斯过来喔。”
银发碧眼的男生立刻驼下背，回忆起一个星期前的通话内容，发现他那时候似乎是在为了数学作业抓耳挠腮，没有留意到外放出来的声音。
灰羽列夫：……
啊。
用挠头掩饰尴尬。
如果被妈妈知道了他直到今天才知道有客人要来的话……
他打了个寒颤。
事已至此，他只能认命地扛起铲子继续自己的任务了。
周六的一大早就这么过去了。
中午吃完饭后爸爸妈妈就开车出发去机场了，姐姐空闲下来就帮忙辅导他那惨不忍睹的国文，毕竟要升入高中了，不好好复习考试可不行。
不过，灰羽列夫终于知道为什么自从爸爸妈妈回来后，妈妈和姐姐就一起监督他从俄语入门开始学了。
事实证明就算他是日俄混血也对身为母语之一的另一种语言一窍不通！他又不在俄罗斯长大，学不会真的很正常吧——
想起本子上被他写得像扭曲爬行的蚂蚁一样的字母，加上一想到那些根本记不住的字符，妈妈喷火的双眼，灰羽列夫就觉得未来毫无希望。
他一下子又萎靡不振。
复习中途又昏昏欲睡起来，左右看了看，姐姐可能回房间继续自己的学业复习了，于是松了口气的灰羽列夫双手一放，整个头砸在书桌上，两眼一闭瘫着睡了过去。
眼一闭一睁就过去了两个小时。睡梦中汽车鸣笛的声音，惊醒过来，灰羽列夫站起身从窗户探头向外看去。
喔！是爸爸他们回来了啊，真快啊。
从二楼的窗户向下看去，艾丽莎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楼，站在门边等候着。黑色的汽车停入车库，爸爸和妈妈先后下来，紧接着后座下来了一个穿着正装，表情严肃的高大男人。
两位男士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提出来，那位高大的外国男士再一次走回车后座，伸出了手。
最后从车里出来的人纤瘦而高挑，头戴黑色渔夫帽，只能看见落下的亚麻色发丝，以及那双伸出的看上去苍白无比的手。
他们寒暄着走进房子里，艾丽莎笑得无比灿烂，灰羽列夫连忙跑下楼。
刚进门的灰羽夫人看见自己还有些在状况外的儿子，不由眼睛一亮，冲上来拉着他走到客厅。「弗拉基米尔，这是我的另一个孩子！」
妈妈在用俄语说话，他连在一起的一大长句他压根听不懂。
妈妈又说：“列夫，快和弗拉基米尔叔叔问好。”
他只能缩起来非常尴尬地弯下腰，小鸡一样点头。“叔叔你好，我是……列夫，列沃茨卡！”
看上去正值壮年的弗拉基米尔叔叔表情严肃，伸出手向他问候。
“你好，列沃茨卡。”一口颇为标准的日语。
灰羽列夫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妈妈把他推进去了一点儿，笑着说：“还有弗拉基米尔叔叔的女儿，她比较安静，列夫要多和她交谈一下。”
“爸爸妈妈和弗拉基米尔叔叔有些事情要谈，要好好招待客人！”爸爸叮嘱。
灰羽列夫下意识看向坐在姐姐身边的身影。
已经脱下了渔夫帽的少女露出了面容，察觉到视线，轻飘飘地投来一双如同无云天空的眼睛。
漂亮得惊人。
……真的好漂亮啊，就像精灵一样。
他忍不住想。
艾丽莎非常开心能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女孩能够来家里做客，在她看来玛格丽塔虽然看上去很冷淡，实际上只是面冷心热。
她对列夫招手：“列夫——这位是玛格丽塔·茨维塔耶娃哦！她会在我们家里暂住几天，直到找到合适的房子。”
她又转头和身旁来自异国的少女说了些什么，应该说的是俄语，灰羽列夫听不太清楚。
他只看见玛格丽塔点了点头。
——
回到现在。
窗外的雪渐渐变大，带着点呼啸的风，拍打在窗户上，夜色黑得很快。
电视里播放着的节目很快就要到尾声，楼上也传出爸爸妈妈的谈话声和笑声，看样子已经谈完了准备下楼。
在脑子里做了一番斗争，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豁出去了！灰羽列夫咬牙。
就是突如其来的热血和冲劲儿，他看向那张安静的侧脸，突然站了起来。
「茨…茨维塔耶娃！」弹舌并不太成功的他差一点忘记怎么开口，磕磕绊绊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少女抬头看来，那双纯粹透澈，似乎泛着白雾的冰蓝眼眸中茫然又疑惑，显露出「有什么事情吗？」这样的意味。
对上那双眼睛的那一刻，灰羽列夫的脑子霎时间一片空白。
他脱口而出：“要不要去逛街？”
脱口而出，但日语。
啊啊啊啊啊啊完蛋！他要搞砸了！
灰羽列夫反应过来，睁大眼一脸惊恐地抱着头，准备静待那双眼睛里露出更多的迷茫和不解以及妈妈下楼之后的死亡凝视。
下一刻，他似乎听见很轻的笑声。
“叫我玛格丽塔就好。”
并不是很娴熟的日语，生涩，但是发音准确，因为下意识弹舌的缘故而听起来有点黏糊。
灰羽列夫惊愕。
亚麻发色的少女脸上带上了浅浅的笑容，并不显眼，就如昙花一现。
连周身清冷的气质都柔和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玛格丽塔·茨维塔耶娃伸手把头发撩回而后，认真道：“逛街，请等我了解之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