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几山，山顶别院。

    已经因战斗变得四墙漏风、屋顶倒塌的室内，伤痕累累的长尾扫走差点掉在石质八卦台上的碎瓦，绕着八卦台围成一圈。

    无鳞公子的上半身，包括脖颈、双臂在内的部位都已经变得青黑滑腻，他的脑袋和身躯一样胀大了许多，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像什么眼疾患者一般，眼睛为薄膜所覆盖，不甚清明。他的嘴巴似乎在往耳后裂开，脸颊上隐隐有翕动的鳃浮现。

    土石构成的甲士举着巨斧朝他冲来。无鳞公子抬起一人难以合抱的粗尾一扫，用巨力将它们拦腰扫飞。

    可他的尾巴被一个从旁边的砖石中化出的甲士擒抱拖住，巨斧斩在已有的伤口之上，伤上加伤，深红的血液如柱般涌出。

    无鳞公子闷哼一声，紧接着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尾巴用力挣脱了甲士，将它击碎。与此同时，他脖颈的黑色瞬间上涨到脸颊。

    “无鳞！”角落的贞一手持八卦镜，声音惊慌，“再这样下去你会——”

    话音未落，贞一便往旁边扑去。

    方才他所站之处出现了一名金甲兵士。如果不是他躲得快，现在已经被金刃贯穿了。

    然而，往旁边扑去的贞一瞳孔一缩。

    他看见前方，有一个高举巨斧的土行兵士站在那里，正等候着他进入攻击范围！

    他想要呼救，却看见无鳞情况更加不好。鏖战至今，他身上已经多处受伤，已经逐渐没办法完全挡开所有五行兵士了。与此同时，异怪化的身体还在抢夺他的理智，快要让他几个月以来的融合功亏一篑。

    一旦他形神再次分离，就很难再糅得回来了。

    电光火石间，贞一扭转想法，放弃了呼救，黯然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石质八卦台忽然绽出耀眼的白光。

    贞一眼睛一亮：“扶桑真人！若木监院！”

    “艮宫，障护。”

    白光未熄，晋扶桑声音已至。

    贞一瞬间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仿佛变成了坚硬的罩子。土行巨斧砍下，没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和姜垚操纵的好几名的甲士角力的无鳞也同样有如此感觉。

    他看见兄妹身影浮现，已经蒙上薄膜的双眼眨动了一下。

    “无鳞！”

    他在晋若木的呼声中，身躯如山一般倒了下去。

    ……

    泺水派的石质八卦台前，白光闪耀之后，高觅音和张泳的身影同时浮现。

    一直警戒着的汪求索和余矜同时松了口气。紧接着，他们又神色一紧。因为他们看见，张泳被高觅音搀扶着，紧闭双眼，脸色很不好。他裸露的皮肤之下有黑色的淤块，像是中毒了一样。

    “怎么回事？泳哥怎么了？”余矜连忙问道。

    高觅音眼尾微红，但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余矜，帮我扶着他。大汪，你把他的嘴掰开。我要给他喂血。”

    “哦哦！”“好！”

    两人赶紧动作。余矜跪在地上，双手揽着张泳的前胸，让他仰起脖子。汪求索则用手按压张泳的下颌，使他把嘴张开。

    高觅音将左手手掌的纱布取下扔掉，割破已经有伤口的掌心，将其贴上了张泳的嘴唇。

    血液顺着掌纹留下，流入张泳的口中。

    余矜有点担心地问：“这样会不会呛到气管里？”

    高觅音愣了一下，立刻收回了手，低声道：“你说得对，就算有吞咽反应，也可能窒息。”

    “直接打急救电话吧？”汪求索道。

    “来不及了。”高觅音摇头。

    她凝视着张泳，忽然眸光一闪，对余矜道：“把他放下。”

    “哦哦。”

    余矜连忙将张泳平放到地上。

    高觅音双手伸到他身前，拉开了他的衣服拉链，同时嘴里说道：“把他上衣全脱了。”

    “啊？”余矜和汪求索都是一愣，但还是立刻照做了。

    他们跟高觅音一起，三下五除二扒掉了张泳上半身的衣服，然后不约而同地眉头紧蹙。

    和脸、手等裸露的皮肤一样，张泳的胸腹之下，也有淤块般的黑色。其中最为明显的，是左胸口的那一块。那块黑色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心跳，膨胀又收缩，膨胀又收缩，鼓动不止。

    忽然间，汪求索和余矜眼睛都瞪直了。

    因为他们看见，高觅音取出工兵铲，切出锋锐的砍刀，对准张泳的左胸一划。

    唰啦！

    黑色的血液溢出伤口。

    余矜和汪求索睁大双眼、瞠目结舌之际，高觅音将她血流不止的左掌按了上去。

    两个男生握着彼此的手，紧张地盯着眼前这诡异的疗伤场面。

    ——竟然真的有效！

    高觅音的血液自张泳左胸的伤口进入，和他的血液混在一起。张泳皮肤之下的黑色，以左胸心脏处为起始，在缓缓消退。

    鼓动的黑色逐渐变淡，身体各处淤块状的黑色也在变回正常肤色。

    过了一阵子，张泳眼皮之下的眼球微动，接着，睁开了眼睛。

    “泳哥！”“泳哥你醒了，太好了！”

    张泳听见了余矜和汪求索的声音，对上了唇色发白的高觅音的视线。

    然而，他意识似乎还有点不清醒，嘴唇蠕动着发出细小的声音，“心脏……心脏……”

    “‘心脏’？什么意思？”凑近聆听的余矜疑惑道。

    “我来听听。”汪求索也凑近了。

    他们听见了好几声细若蚊蝇的“心脏”，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忽然听见接在后面的，一句仿佛源自本能的呢喃。

    “阿音……我喜欢你……”

    头抵着头的余矜和汪求索的表情同时变得有点精彩。

    高觅音也听见了这句呢喃。她按住张泳前胸的动作未变，眸中有温和的微光闪过。

    “我知道。”她轻声说。

    ……

    熊山法阵之中。

    叶何终于，再次来到了山神庙里。

    和上次不同的是，这回他并不是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神庙，而是“追赶”了神庙。

    一直往后退的庙宇如鬼打墙般始终无法接近，一路上布满刀山火海的五行险阻，使他定身符用尽，护身符烧完，左手臂宛若被割断一般垂在身侧，双腿都有不同程度的刀口和灼伤。

    叶何进入山神庙之时，是拖着一条腿并且用工兵铲撑着身体的，否则他随时都能倒地。

    「好久不见，叶何。」

    跟上一次一样的开场白。

    叶何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也没多久吧？就一天。”

    他凝眸望向虚空，看见了和第三次轮回一样的奇门四盘。

    “我猜，四盘的答案，你应该没法影响吧？姜垚加在熊山法阵里的只有这个奇门盘。外面的阵法是之前的轮回就有的，上次是你的副人格帮了忙，让我给绕过去了。”

    叶何自说自话地踏入了地盘之中。

    ——正南离宫。

    地盘的白光熄灭。

    叶何脚步暂停，等待着天盘转到位置。

    「你何苦呢？」

    自然声音响起。

    「与其锁上封印后无可逆转地死去，不如放弃，让我利用地下灵气吊住你的魂魄，让你能够继续活下去。」

    「只有一处封印未被锁上而已，不会对环境造成太大影响。」

    「再者，封印一事本就不是你的义务，你不是一向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吗，何必为了他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叶何踏入“天心”，天盘的转动也停止了。

    他看向龙首马身的神像，含笑道：“原来神明也有急眼的时候——你说‘只有一处封印未被锁上’，看来是其他四方都已经成功，只剩下我了。”

    目光下移，落在人盘之上。

    “我也得赶快。”他自言自语道。

    待人盘转至景门，叶何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即便你们成功，又能如何？」

    自然的声音依旧平淡，毫无起伏。

    「我与天地同寿，岁月弹指一息。」

    「自然在人类的影响下早已动荡，封印失效不过早晚的事。你们所行不过将之推迟一时而已。」

    「你们成功与否，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对你而言却是是否与挚爱亲朋生死相隔的结局。」

    「何必呢？」

    人盘的旋转停下，白光逐渐消失。

    叶何在等候神盘转至白虎位的时候，平静地答道：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但是亘古的坚冰不知道虫豸短暂生命的盛夏有多绚烂，永恒的大海也不知道井蛙看到的方寸四季已经无比缤纷。

    “自然，你是神明，不囿于时间和空间，相较人类而言有无尽的生命，因此无法理解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也无法体会普通人的欲望和愿望。

    “你第一次失败，是没有读懂我；第二次失败，是没有读懂姜垚；第三次、第四次，以至于未来的无数次，都会是如此。

    “蚍蜉撼树，愚公移山。神明无法读懂人类，而人类未尝需要神明降下的福祉。

    “——如果真有世界毁灭的那一天，那原因只能是人类自己，而不该是神明一念。”

    「……」

    自然发出一声遗憾的轻叹。

    「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

    “真好，我看不到那一天。”

    叶何嘴角微扬，撑着工兵铲，从容不迫地踏入神盘天心。

    随着他完全进入天心位，四盘最后的神盘也随之停下，虚幻的白光逐渐消失。

    叶何平静地抬起右手，将封印符贴在了龙首马身神像胸口的阵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