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申鹤余的背书声戛然而止,与李汝萤近乎异口同声地问:“为何?”

    “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

    老和尚转头看向申鹤余,“方才要你背的这《孝经》,这一条可是晓悟了?”

    这条的大体意思是用武力胁迫君主的人、诽谤圣人之人、对行孝之人不恭敬的人都是天下动乱的根源。

    只听老和尚续道:“今大宣之天下,可还有人记得是从何人手中窃夺而来?如今众人都已忘了我大乾的明闵帝,可老衲没忘。”

    李汝萤有些吃惊地看向他负在身后的手。

    “您是……”

    相传,前朝末帝麾下有一员猛将,用兵如神,战场之上以一当百,无人能敌。为人最是忠君爱国。

    可却在定阳一战后下落不明,至今未知生死。

    天下人都说,当年大宣高祖尚未开国之前,倘若那位将军还在,如今天下兴许便还是大乾的天下。

    据说,这位将军的手有六指。

    而如今,这位老和尚的拇指内侧,竟真的有一道陈年伤疤。与其说像是寻常刀剑割划,更像是生生用刀斩下了一根指头所留下的创伤。

    “您是那位善用马槊的刘文琮将军?”李汝萤惊问。

    老和尚身形一动,下颌微微扬起眺望向了远处的明月。

    “当年宣国公、申奕与我乃是同袍好友。浮黎屡屡滋扰我朝边境,陛下不惜御驾亲征,命我三人留守定阳护佑太子。

    “然而宣国公狼子野心,竟趁陛下西征之际,勾结雅柯大举来犯定阳。

    “那时我被他蒙在鼓里,出城迎战之时,听信他的谎言喝下了他给的那杯壮行酒,未到定阳便人事不省。

    “待我再醒来时,我经脉尽断,俨然已是废人,幸得申奕顾惜多年的袍泽之情,暗中将我救出,我才苟活至今。

    “这些年,我四海求医,踏遍千山,翻尽古籍,才勉强再将武功重塑。”

    老和尚蓦然转过身来,双眼如鹰隼般直勾勾盯向李汝萤。

    “原本我再来到这鹿息山的寺庙之中,想要的便是取你先祖的那条命!”

    他叹了一声,“只可惜我来得到底太迟,亦或是老天终于开了眼,竟叫他在三十年前便长埋地下。

    “这些年,我遁入空门,前尘往事虽都可抛却,可这不意味着我将那些事忘记。

    “为国,为君,为己,你们以为,我会救他的子孙?”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指的是那位“明闵帝”;而那“宣国公”便是大宣的开国皇帝——高祖;至于申奕,则是申鹤余的阿耶。

    老和尚似乎并不急着得到他们的回应,像是借着此事吐露出积攒多年的往事。

    “现如今,人人皆称我大乾的明闵皇帝为乾炀帝,却都忘了明闵帝当年首开科举、修造运河、远逐鞑虏所立下的千秋之功。

    “你们都忘了,可我忘不了。”

    他看着申鹤余发怔的模样,“你父投效于他,于国不忠。可却救我一命,我始终欠他一条性命。

    “所以他将年幼的你带来寻我时,我便应下了做你的师父。”

    “但若是宣国公的后代,便免了吧!皇皇天地,朗朗乾坤,这都是他们李家该得的报应。”

    申鹤余空咽一口,缓缓道:“师父,无论如何,那都是先辈的纠葛,如今的太子并不知晓这一切。

    “师父方才说的不孝者有三,不忠君、不敬圣、非议孝,这三者都会令天下动乱。

    “可是倘若太子果真被歹人毒害得逞,那便是叫天下再度陷入到动荡之中,这与不孝又有什么分别?”

    老和尚轻嗤:“我大乾明闵皇帝文治武功,在其去后,天下尚能重归一统,今日之天下又缘何不能再复盛景?”

    李汝萤终是忍不住问:“黎民百姓在您心中,难道都只是春风吹过便能再生的野草吗?”

    老和尚睨向她,下一瞬,却忽有沉稳的女声在三人身后响起。

    “释因法师悉心教导鹤余安稳长大,我感怀在心。可今日眼看法师仍固守心中愚忠,我不得不想问法师一句——

    “法师云游四方多年,可看清了天下百姓是否安居乐业?是否如同先朝时一般数万征夫枯作骨?”

    李汝萤循声看去。

    只见一名梳着单髻,衣饰干练的中年女子缓缓向着几人走了过来。

    申鹤余唤了她一声“阿娘”。

    申夫人向申鹤余点了点头,继续看着老和尚道:“你当初一心只忠于君,可曾忠于大乾的百姓没有?你身居高位看不清天下百姓的疾苦,可是我的夫君看得清,高祖也看得清。

    “夫君当年尚且可以不顾惜立场将法师救出,可如今法师却只念着旧日纠葛,放纵心思歹毒之人在外猖狂。

    “那么来日,倘若那投毒之人又故技重施将此毒作用在天子群臣身上,届时大宣无人来管,天下混沌一片,请问法师又该如何?”

    老和尚默然不语。

    申鹤余低声问申夫人道:“阿娘怎么来了?”

    “一个时辰前,公主漏夜来寻,我疑是你在宫中出了什么事。打听才知,竟是太子染疾。太子所中之毒刁钻,恐怕会危及太子性命。”

    申夫人的话虽还是对着申鹤余说,可眼神却已看向了老和尚。

    “你阿耶年逾七十仍要前去平乱,护好我朝江山。阿娘在后方又怎能眼看国家动荡再起?”

    申鹤余拽了拽申夫人的衣袖:“阿娘……”

    申夫人轻咳一声,道:“倘若释因法师今日不救,便莫怪我日后再做不出烧鸡了。”

    “你……”

    老和尚原本僵垂着的长眉突然一动,“你……”

    他的一脚微不可查地一动,而后“哎呦”一声,僧袍下的僧鞋被一侧勾来的树枝一绊,“这空尘也不知如何扫的地,这山门前不净啊。”

    他说着,捡拾起“绊”了他一下的树枝,在泥土地上用枝干写画起了字。写完后,他闭上眼睛,像是梦游一样推门缓缓向寺门走去。

    字迹虽凌乱,却能辨认出是个药方。

    “土茯苓、甘草……臼藤草,师父这臼藤是什么?”申鹤余忙问。

    老和尚脚步未停,“砰”的一声,寺门已然紧闭。

    申鹤余正要跟上去追问,便听申夫人道:“这药方已经给了,便别再为难你师父了。他一辈子忠于大乾,任凭如何都不会背弃旧主。他能将这药方写出,已实属不易。”

    李汝萤却忽然缓缓道:“似乎先前竹溪生曾经提起过这个名字。”愈发确信,“对,似乎当初是阿兄上山求他出山时,他向阿兄提过的。”

    申鹤余将这药方誊写在纸上揣入怀中,而后道:“那我们去寻竹溪生。”

    ……

    山下竹屋中,几道人影在窗纸上轻晃。旋即又有叩门声响起。

    竹溪生翻了个身:“门没锁,道别就不必了,烧鸡放门内桌子上,尽管走就是了。”

    他说话间竹笋已将竹篱门撞开,刹那间便跑去竹溪生床榻边用头拱动起来。

    “竹笋别闹,正困呢。”

    李汝萤与申夫人候等在门外,申鹤余只身进去,问他:“大哥,先前你曾叫太子带来的那个草,你可还知晓叫什么名字么?”

    竹溪生这才缓缓坐起身:“你是说臼藤草?”

    申鹤余点头,为他倒了杯水。

    竹溪生将水接过啜了一口润了润喉。

    “那草生在悬崖峭壁之间,生长条件艰苦,能解百毒。只是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

    “我当初虽请故太子为我找寻,可那也不过只是想要让他知难而退。我自己也不过只是在那古书上偶然瞧见过这草的记述,其实原本也没见过。

    “不过你怎么想问这草?那医书说起来也是难得的很,我敢说便是皇宫中也见不着这书,这天下居然也有人看过此书,识得此草,真是知音,知音啊!”

    申鹤余道:“师父说那草能救太子。所以大哥,这草的模样你可还能想起来么?”

    竹溪生困意已去大半,站起身披上外袍,请屋外的李汝萤与申夫人进门。

    “这倒是不难,翻出来那书再看看便是了……只是且不说这草生的地方苛刻,便是百年间一块地方也只能长出一棵。如今想找到,怕是难了。”

    李汝萤出声问:“先前阿兄带来的那草可还在么?”

    竹溪生道:“这个……在是在……只不过……”

    申鹤余道:“不过什么?”

    竹溪生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竹笋:“喏,早就在我家竹笋肚子里了。”

    当初故太子李祯将草药带来之时,怀中还护了只老虎幼崽。

    那虎崽便是如今的竹笋。

    当初与其说是将草交到了竹溪生手上,不妨说是李祯将吞了这草的竹笋交到了竹溪生手上。

    这也是太子完成了竹溪生的条件,竹溪生却没有依照约定出仕的原因。

    竹溪生要的是草,而李祯给的却是吞了草的虎崽。

    虽说竹溪生对李祯的人品是信得过的,可是他压根打一开始就没想出仕,所谓要这个草,最初不过就是想让李祯知难而退。

    毕竟百年间,谁都没真正见过这草。

    但是当初李祯见到了,还真的拿到了。也许这就是缘分。

    但臼藤草被竹笋所吃想来也是缘分。

    竹溪生宁可插科打诨也不乐意真的去做官去,于是便以未见完好的草为由,判定李祯未能达成要求,拒不出仕。

    李祯后面再去原处寻找,自然也再未能寻到。

    申鹤余听到这里,容不得唏嘘,起身便要出门而去。

    竹溪生问:“你做什么去?”

    申鹤余淡声道:“再去寻一寻。”

    竹溪生道:“这书中都说了百年难得一遇,你现在去了也白搭。”

    申鹤余道:“天下间哪有这般玄乎的草药,多半是那悬崖峭壁危险,鲜有人去,就算去的人见着了也大多命送当场。

    “眼看百年来无有人活着将其寻回,且书中记载愈发鲜少,便令这草显得更加神乎其神。大哥,你且再将那草模样画与我,我这便去寻。”

    “唉,二弟,二弟等等,你急什么?”竹溪生急忙拦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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