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台上的药材虽然有几味是景饲生未曾见过的,但明月身为医女,有些特殊药材也不足为奇。至少明面上,这些药材都无毒无害。
即便明月真有什么问题,也不可能将这些证据堂而皇之地摆在这里。
看来他们这趟是白忙活了。
“会不会是我们多心了?”虞戏时低声呢喃。
“我这两日在外听到一个消息。”景饲生倚在药台边,随手熄灭了火折子。
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唯有窗外漏进的月光,斜斜地划过景饲生的肩头,又落在虞戏时的衣襟上。
“什么?”
“还记不记得我曾在树林间藏过一个陶罐,里头装着买来的水,我带你去寻找时,看见了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我叫你躲着,你说我‘以貌取人’。”
他将过程描述得足够详细,虞戏时很快就捡起了这段回忆,“我记得。”
“那群人果然是歹徒,在我们离开黄县后不久,就在黄县到处烧杀抢掠。其实从伏地出来,来到熙国,许多人会选择途径黄县,这群人在黄县作恶也并不出奇。”
“所以当日我们看到的那几个人不过是去踩盘子的?”
踩盘子?听见这江湖黑话,景饲生扫了虞戏时一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黄县死了很多人。”
“其中有一人,生来明媚,菩萨心肠,常救济过路的伤患。曾有书生为她作诗——‘鬼门关外索魂忙,偏有幽兰暗送香。判官怒翻生死簿:谁放明月渡阴阳’”
虞戏时睁大眼。
“她——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只是说这件事的路人很笃定,我也未曾上前仔细问过。”
“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明月的?只是从今晚吗?”
“嗯。”
虞戏时还要再说什么,景饲生忽然瞥见门外的影子,他抬起手,挡在虞戏时唇前。
没有触碰,但意思明显。
那个身影在门外停住,虞戏时若有所感地转身看去,用眼神询问着景饲生要不要走——从窗户走,或者屋子某处躲起来,都行。
景饲生无动于衷。
他明明是那个偷偷摸摸来搜寻证据的人,此时面对门外被调查的对象,他倒好像是更光明正大的那个。
若非他现在站在阴影里的话。
门外的人没有推开门,径直走过了这间屋子。
虞戏时转过身来,面对着景饲生。
她比景饲生矮,此时需要抬起头来看他。
景饲生低下眼,脸上无甚表情。
“景饲生,你利用我。”
“何出此言?”
“不论明月的主子是谁,明月一定是那个无名小卒——否则她不会连你曾经待过王宫都不知道,她身上还随身带着一些刻有王宫中才有的花案的物件,譬如她的香囊以及所用的药瓶。”
“所以?”
“当日救我的那个是真的明月,而在官道上再次重逢时,就已经不再是那个明月了——我就说,为什么这么巧,就能在迷茫的时候遇见明月,明月又刚好知道寺庙的位置。当时听起来她的理由的确合理,只是现在再回想起来,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所以,虞戏时和离惘出发找景饲生后,明月就已经死在了歹徒手中。而有人利用明月曾经救过虞戏时、也见过景饲生的这一层缘分,借助明月的身份,来接近他们。
待到虞戏时发现“东,庙”的纸条,这个“明月”就恰巧偶遇虞戏时,为虞戏时指路。
而寺庙中那些虐杀苏蘅沂的高手,怎么可能没发现虞戏时的踪迹,之所以放走虞戏时,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明月”也是他们的人!
而后来在山洞里找到重伤的景饲生后,景饲生之所以默认虞戏时能再次跟随他,并非因为无奈,更不是因为他好心。
是因为景饲生知道,凶手在杀了幺姆、陈叔之后,紧接着就会找到苏蘅沂以及他,所以,谁出现在他面前,谁就很有可能是凶手的同伙。
虞戏时出现了。
他顺水推舟,允许虞戏时同行的请求。
只是他没有想到,虞戏时找他,是因为有任务在身。
后来,明月以及离惘出现了。
凶手是三个人中的哪一个,还是说三个皆是?直到刚刚,景饲生都在试探。
想通了所有逻辑的虞戏时静默地站立原地。
“你在想什么?”景饲生淡淡开口。
“我在庆幸。”虞戏时苦笑了下,“还好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否则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嗯?”
“为今之计,我们只能互相配合,想办法通过这个假明月,找到背后的凶手,再通过凶手,抓出主谋。”
景饲生凝视着虞戏时,“我不知道你都想了些什么,但我只能说,这样无用。或许她和杀陈叔、幺姆的人是同一主人,或许不是。但就凭她连我在熙王宫待过都不知道,你指望能试探出什么?”
虞戏时嘴角动了动,笑得意味不明,“所以她和我是同种目的。”
“你是什么目的?”
“在你的身边。”
景饲生不说话了。
虞戏时道:“她背后的人若想要你的命,早就可以这么做,但只是让这么一个活死人不痛不痒地跟着你,替你疗伤为你做饭…”
“这种‘活死人’术是王室秘传之法。不过说是秘术也不尽然,毕竟民间也有不少高手精通此道。这秘术原本是作为熙王妃的嫁妆,从伏国带到熙国的。后来熙王下令炼制大量丹药,允许官兵将士自愿服用——若在战场上战死,服药者还能爆发最后一战之力。但弊端也很明显:不仅会折损数年阳寿,若是在家中死去,还可能会惊吓到亲人。”景饲生思索着,“但是如她这般,能活这么久的‘活死人’,基本上没什么攻击力。但是随着‘死去’的时间越长,她会越来越丧失自己的意识,变得越来越奇怪。”
虞戏时一直看着景饲生。
待到景饲生说完后,有些不自然地对上她的目光,“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虞戏时眼中亮亮的:“天啊,你话好密。”
“…………”
“还有,你上回气到我了,还没有向我道歉。”
“…………”
景饲生站直了身子欲走,将一把匕首塞进虞戏时手心。
窗外天际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虽是秋日,竟也有些不知名的鸟叫,隐约传出。
恰在此时明月抱着一个药篓推开门,先是探了个脑袋进来看向这二人,然后弯着眼睛笑了:“你们也在这儿。怎么这么早?”
虞戏时转过身:“你有什么愿望吗?”
明月一愣,走了进来:“什么愿望?”
虞戏时道:“就是你这辈子的愿望。”
明月垂下眼,脸上没有明显的难过,“我家人都去了柳城,我原本想留在黄县,能活一天是一天,能救一个是一个,如今想来,却有些后悔。我想和家人待在一起,现在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景饲生这才开口:“会见到的。”
明月已经走到景饲生身前来。
“景公子,今日觉得如何?可要再帮你检查下伤势?”
明月靠得太近,景饲生有些想退,只是他身后就是药台,退无可退,而且现在抽身走,恐怕明月会有些难堪,于是他上身往后倾了倾,“不用。”
“我调配了新的药,今日便换这一副,你试试味道如何?”明月道。
“也不用,以后就让虞姑娘为我煎药便可。”景饲生道,“不过明月姑娘倘若有空,不如陪我出去修炼一番。”
“啊?我哪会修炼,特别还是双人同修——我没试过。”明月说着,想让虞戏时陪同景饲生,但忽然想起来虞戏时是无灵者,于是她带着些歉意地看向景饲生。
“无妨,我主动便好。”景饲生微微牵动嘴角,看着明月。
明月被瞧得脸上红了红,拒绝的话变得有些结巴,最终还是道:“好吧,我试试。”
-
三人背着包袱退了房,继续赶往柳城,顺便在路旁寻找一个空旷的地方进行修炼。明月东西最多,景饲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虞戏时提出要帮忙,明月却连连拒绝。
虞戏时也没有坚持,一路上她心不在焉,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的思绪很飘忽,记忆回溯最多的便是初见到明月的那一刻,阳光懒懒地洒在这个素净的小姑娘脸上,她弯着眼睛笑,将手随意的往围腰上擦了擦,那时候虞戏时不免感叹,这般香软又如蜜的女孩,又是多少人心中的白月光。
人总是到失去的那一刻才懂珍惜,有时候这句话真没错。意识到如今的明月可能是个活死人了,她不免去追忆那个真正的明月,然后试图从活死人与真明月中找到或许她没有死的侥幸。
她没能看出来,这也是景饲生要约明月修炼的原因——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变成了那不死不活的东西。
途径一家书肆,虞戏时走了进去。
这年头书籍都贱卖,一两一本,牌子就挂在门口。虞戏时直截了当:“可有记载‘活死人’的书?”
书肆东家打量虞戏时一番,道:“没有。这种记载高级秘术的书都是珍本,怎么可能在我这种小店里卖一两一本?”
察觉到东家态度不善,虞戏时便也没有过多纠缠,道了谢便要走。
景饲生和明月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思及后头可能没有调查活死人一事的机会,虞戏时不死心,还是多问了句:“掌柜的可了解活死人?”
“这有什么了不了解的。”东家掀掀眼皮子,“战场上多得是。”
“不是那种。”虞戏时道,“不是等到收到致命伤后再爆发出最后力量的活死人;是人已经死了,却还常人一般说话行走,还能活很长一段时间……”
老板突然抬起头,盯着虞戏时看了半晌,慢悠悠地说:“想知道这种啊?一百两银子。”
虞戏时是求知,不是求忽悠。听及此,脸色一变,转身欲走,“十两,爱说不说。”
“行。”
虞戏时先付了五两,另外五两握在手中,等他说出来了才给他。
他倚着柜台,摸摸下巴的胡子,“这种低级傀儡呢,是已经死了的——所谓的能说话,能如常人一般,是这个傀儡会凭借着以前的习惯和意识行事,只不过也维持不了多久,这傀儡便会慢慢失去所有自主的意识,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这种傀儡没有攻击性,随着情感以及认知慢慢淡化,也就变得毫无作用,所以炼制这种傀儡的人,大多还会在其身上附加些旁的东西,譬如符咒等。但是这种迂回的法子常常不划算,所以很少人这样做了——比如说,假如先炼制低级傀儡,再为其附加上强攻击的符咒,何不直接炼制一种给将士们服用的那种高级丹药呢?这不是走弯路嘛。”
虞戏时道:“所以,真的没有办法救了?”
“没有。死都死了,神仙来了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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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暮色四合,三人才找到了一处破茅草屋,周遭没有客栈,就算有,虞戏时也不打算再浪费钱用在住的上面,奢侈了些。
景饲生率先踏入屋子,虞戏时与明月紧随其后。明月将行李放在一旁,便拿出帕子先擦拭桌椅,可供歇脚。
虞戏时上去帮忙,景饲生却踏出了屋子,环视着四周的景致。他耳骨上原本有一道疤痕,是捕猎时留下的,如今用银钉遮住,反倒是变成了一颗好看的耳骨钉。
“今晚月色很好。”明月很快擦好了椅子,走出门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可以洗帕子的地方,“在黄县时,每晚都有人来敲我的门,求医问药。”她神情似乎有些怀念,“日复一日,这样的日子就变得无聊起来。如今再回想,却是一段温暖的记忆。”
景饲生微微偏过身来,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缠着一圈细纱,遮住了那道勒痕。
“手还疼吗?”他问。
明月慌忙将手藏到身后,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纹。她皱纹增长得很快,不像是状态憔悴:“不疼的。景公子呢?伤口可有好些?”
景饲生没有回答,反倒是说:“陪我练些基本功。不用灵力,就当活动筋骨。”
明月抬头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哪会什么基本功……”她话没说完,景饲生已经使出一根细绳状的术法,轻轻扣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外走。虞戏时跟在后面,听见明月低低的惊呼。
屋外有一片空地,没走出多远,景饲生便收去了灵力,转身面向明月,退后两步站定:“会什么?”他问,双手负在身后,姿态闲散却透着一股压迫感。
明月犹豫了很久,才抬起手,虚虚地给出一拳。在拳头即将触及景饲生时,他伸手扣住明月的手腕,往后一带。月影婆娑从他侧颜上淌过,明暗光影里,他眼中分明有了些怪异。
没有脉搏——明月。
明月猛地抬头,想抽回手,却被景饲生握得更紧。“景公子……”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好疼。”
“你会疼?”
在月光之下,明月的肤色显得愈发白。
“怎么不会?景公子,你在说些什么?”
“活死人。”景饲生松开手,紧盯着明月的神色,“你主人是谁?”
明月踉跄着后退,脚下,是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
虞戏时的手已经摸到了袖中的匕首。她想起这些日子里,明月替她补的衣裳针脚细密,熬的药总是温得刚好,还有她说起家人时,眼里亮起的光。那些瞬间,她真的以为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有着温热的血和跳动的心。
明月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摇头。
匕首刺穿了她的后胸,几乎立刻,她就变成了一滩黑血,景饲生伸手,却抓了个空。
阻隔两人视线的身影湮灭,虞戏时抬眼,便看见景饲生惊恼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