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茶园的池座子里汪洋汪海,连三面戏楼的厢座上也坐满了客,戏台上的女将军英姿飒爽唱腔清亮,指捻翎子尾绕腕,先定后扬,潇潇洒洒,旋即在急急的金镲急奏声中与白衣小将提枪相对,反手背躬花接点翻,枪花缭乱,重重叠叠,婉若游龙,兼有飞花滚雪之妙。
满堂彩。
喝彩声不仅在堂前,也在上场门后,一张张抹着油彩的脸叠猫猫似的躲在帘布后看得目不转睛,嘴里时不时低声叫好,恨不得坐在池座子里的人是自己。
相比于前边的热闹,扮妆换衣的后场要冷清许多,年轻人懒洋洋地倚在烟床上闭目养神,短发黑衫,衣边袖口滚着貂绒,指尖随着轻柔婉丽的唱词轻敲桌沿,少年裘马,屐履风流。
白纱窗外人影摇动,一行人叽叽喳喳往屋里走,掀开门帘瞅见烟床上的年轻人后条件反射般打直腰板肃容正色,板板正正喊“师兄”,然后马不停蹄逃回大屋里把只画了半张的花脸勾完,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乖得像是小鹌鹑,——哪怕明知隔着一堵墙一扇门,庄鹤野压根看不到他们。
可就是心慌,就是怕。
过了好一会,脚步声由远及近,窗外移动的剪影美丽而有古意,盛装的女将军推门进来,扬手将手里白花枪抛向庄鹤野,庄鹤野头也不抬伸手接住放到一旁,继续嗑他的瓜子,女将军则隐到屏风后换好常服,再坐到梳妆台前一点点洗净妆彩,最后露出一张稚气乖顺的脸来。
“走吧。”方聊将手帕放到一旁,对着庄鹤野道。
他刚说完,门后冒出个黄毛脑袋,咋咋呼呼地喊:“师哥,走了!”
一看清两人在讲话,豌豆黄又把脑袋缩回门后,改口道:“我等会来!”
方聊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他理所当然地觉得庄鹤野是来接自己的——出科后他俩不好再跟那些毛头小子混着睡,就自己置办了一处小院子,邻着戏班老院,每每他受邀到王府上唱堂会,庄鹤野都会来接,风雨无阻,可照现下的情况来看,庄鹤野等在这是有别的事。不等方聊发问,庄鹤野已经站起身,替他理了理围巾,“给你叫了车,一会小吊梨汤送你回去。”
“为什么?”方聊狐疑地盯着他,眼尖地发现他身上多了个小玩意儿——一块镀金怀表,细细的金链缠着如意扣。方聊径直将怀表解下来,手有余香,玫瑰味。
“哪来的?”
“打牌赢的。”
方聊在怀表关纽处一按,开了,表盖里侧夹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相片,相片里的女人袅袅婷婷,长着一张温柔多情的脸。
一张方聊没见过的脸。
“我想要。”
他将表盖“嗒”地合上,望着庄鹤野。
他很少跟庄鹤野要东西。
“这便宜货有什么好的?我上次送你那块不好吗?”庄鹤野好奇挨近,似乎想看看这个怀表到底有哪里特别,竟然值得方聊主动开口。
方聊斜睨着他,道:“便宜货你还带身上?”
“赢来的嘛,放身上别人一问多有面儿。”庄鹤野理直气壮。
“舍不得?”方聊又问。
他来北平很久了,好多年,但这么长时间也没磨掉那副南方腔调,讲话时不自觉地将尾音拖长,常常让人误会在撒娇,好在他年纪轻,并不显得矫揉造作,更像是小孩子在胡搅蛮缠。
本来也是。
庄鹤野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块怀表而已,没什么不舍得的,更贵重的他都送过,只是奇怪方聊为什么会对这东西上心。
“给你给你,给你好了吧?”他一边嘟囔,一边将表链从衣扣上解下来,不知怎么缠住了,方聊只好帮他,一靠近,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佯装怒道:“你又喝我茶!”
庄鹤野咧嘴一笑。
“赔你赔你。”他说,“等会我去老王那儿给你拿一大罐。”
他天生冷脸,加之早早出去闯荡,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笑时也好似有三分算计,戏班里不论年纪大小都有些怵他,但在方聊面前他不这样,总是没脸没皮的,笑起来又甜又憨。
方聊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他比方聊要高一些,安定不下来,没一会又开始拨方聊额发玩,说你露出点眉毛好看。方聊烦他,抬手就打,打完庄鹤野又换另一只手接着闹。
方聊是家里落难才送到戏班来的,方家跟庄鹤野的父亲有几分香火情,泪眼汪汪托孤的时候庄鹤野正从外头野回来,见屋檐下多了一个生面孔,七八岁,小小的一只,围着围巾,身上衣服光鲜登样,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戏班有孩子来不稀奇,多的是养不起孩子的可怜人家,他们会将小孩送到戏班,签一纸红契,卖身学艺换活路。可稀奇就稀奇在围巾一剥,露出来的那张单薄清秀的脸,细致漂亮的五官一看就是蜜罐子里养出来的,跟“穷苦”两个字半点沾不上,怎么看怎么像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庄鹤野领地意识很强,在他的认知里院子里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于是他凑上去,老气横秋地问你是谁啊?小孩很怕生,长睫毛怯怯地眨,讲一句话呵出一口雾气,说我叫方聊。
庄家人走了,留下这么个孩子,细皮嫩肉在一群放养长大的孩子里头并不讨喜,性格又闷,被欺负了也不知道开口告状,夜里睡不惯大炕,闷在被子里掉眼泪,庄鹤野给他哭得烦,搞不懂这有什么好哭的,吵得人睡不着,气势汹汹地把方聊从被窝里拎出来,他是很凶的,上头有个双生哥哥,晚几分钟出生让他占尽了便宜,被爹娘当女儿家养,又有哥哥撑腰,在胡同里横着走,成日不是打鸡就是揍狗,可一跟那双大眼睛对上,他又凶不起来了,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他索性把人往自己身上拽,恶声恶气地说让你睡我身上好了吧?能不能别哭了?完了还狠狠掐了一把小少爷的脸蛋,软软的,手感很妙。
但庄鹤野不知道的是,方聊那时哭不仅仅是因为睡不惯大炕,更是因为寄人篱下诚惶诚恐、被排挤的害怕无助在那个夜里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溺水的人压根没想过挣扎更不期待被救,可莫名其妙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浮木敲了脑袋,浮木没给他选择的机会拖到岸边,还十分慷慨地让他在那一亩三分的小天地里作威作福。
最好是只对我这么慷慨。
怀表链子解下来了。方聊察觉到庄鹤野在走神,一时也就没出声。
“你等会去哪”不是个好问题,庄鹤野能去哪里?他往时就忙点小生意,捣鼓捣鼓金银典行,赌场窑子,算算年纪,过了小年就二十了,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也该置业成家了。
又好像还早。
所以无非是去跳跳舞,喝喝酒,打打水围。想到这,方聊莫名有些不痛快,但没表现出来,风马牛不相及地说,我不跟他们回去,要去城西。
“去城西做什么?”庄鹤野回过神。
“想吃小云吞。”
庄鹤野觉出不对:方聊唱的旦角,为了保持身形,他很少宵夜。
“晚饭没吃吗?”庄鹤野问。
“你说给我带,就没吃。”
经他一提醒,庄鹤野才想起今早出门前跟方聊说了,会给他带西点店的丝绒蛋糕,结果下午事一多就忘了。他挠挠额角,当机立断道:“走,去吃小馄饨。”
方聊明知故问道:“你不是有事吗?”
庄鹤野推着他往外走,不在乎道:“打牌而已,哪天打都行。”
02.
催场来了两三回,贴身伺候的小师妹蹦蹦跳跳来报,说刚刚我见着庄老板了!在二楼厢座呢!话里话外满是调侃的意思。
云娘不慌不忙勾完最后一笔,整了整装才往上场门走,挑帘的已经事先打点过,极有眼色,不早不晚勾住帘角,让她款款出场亮式,她塌步圆场,眼神微不可察地往二楼一泊,果不其然看到了庄鹤野。
下场后小师妹给她打来清水,眉开眼笑地说,庄老板来得这样勤,怕是真想跟师姐好呢!说着目光移到妆台上的物件上,又说,这匣子是稀罕玩意儿,庄老板果然对师姐上心!
妆台上是刚送来的胭脂匣子,洋玩意儿,织金镂空的,小巧精致。云娘珍惜地抹了一点在脸颊扮上,啐师妹嘴上没把门,又忍不住暗暗欢喜。
她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
如今,师父的戏班捉襟见肘,而她正值青春,大好的年华不应当蹉跎在这小小天地,师父也这么想。戏班要解散的消息一放出去,其他戏班已经来了几拨人了,有想跟她搭班的,也有想买断的,师父替她相看了几家,但无论怎么看,庄鹤野都不是最好的选择——谁都知道庄老板正儿八经地出身梨园行,家里戏班生旦两全,还都是自家人,尤其是那个唱花旦的青梅竹马,更是个厉害人物,戏从来都是叫好又叫座,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是个角儿了,庄家班当仁不让的台柱子,哪里还又需要一个?
可庄鹤野来得勤,价格公道,说辞也圆满,让人挑不出错处,好似真的要将京戏做出名堂来。云娘听人说,戏班只是庄鹤野手下的买卖之一,上得了台面的上不了台面的生意他都有涉猎,在他手下做事最安全不过,不用担心开戏的时候有混子来捣乱;他对手下人也大方,平时自己穿得不显山漏水,但他家的台柱子缂丝琉璃珍珠点翠,样样不少,往台上一站,一身行头谁看了都眼红,就冲出手阔绰这一点,多少人想爬庄老板的床,况且他人又年轻俊朗,光看那副皮囊就要被骗去几分真心。
云娘的师父拿烟杆敲她脑袋,说那位庄老板皮相犯桃花,不安定,你要是图钱、图名利,去了也就去了,但你若是图他这个人,必定要吃亏的。
可他待我与旁人不同。
这话云娘不敢拿出来跟师父说,只敢放在心里。庄鹤野回回来都会带些小玩意儿,哄得人心花怒放,言行举止又总是规规矩矩的,进退有度,没讲过僭越孟浪的话,来得勤了不免被人传闲话,都说庄老板这是栽了,要安定下来了。换谁听了不得意?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顾虑,庄鹤野再好也是下九流的,转头一想,都是一路人,谁也别嫌弃谁。
她拿定了主意。
在祖师爷面前立契按红印,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庄鹤野,问你明天还来吗?
“你明天唱我就来。”
“不唱。”云娘摇摇头,计上心头,“我想去胭脂胡同,你陪我去吗?”
“去那做什么?”
云娘狡黠一笑:“学艺。”
庄鹤野也不细问,将契约交给豌豆黄,说好啊,明晚我来接你。
03.
庄鹤野天没亮就醒了,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去敲方聊的门,催他出门去护城河吊嗓——这样吊出来的嗓子带水音儿,像叶子上的露水,沁人心脾。吊完嗓两人在城门老张铺子吃了早饭,庄鹤野咬着包子提议,说上午无事不如回家睡个回笼觉,养好精神下午好唱堂会,被方聊否了,说想去逛铺子。
庄鹤野面露难色,还没胡诌出个借口就被方聊不冷不热地扫了一眼,这下借口也不用编了,只能去。逛了几家后,方聊忽然问他:“你冬衣是不是没裁?”
庄鹤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觉得挺满意,说你裁你的,不用管我——话音没落就被拽进裁缝店,方聊拿了件衣服在他身上比划,从西装到马褂长衫,换着花样来,庄鹤野跟马戏团里被驯养的老虎似的,让转身就转身,让低头就低头,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庄鹤野其实蛮爱穿西装的,显得人精神又洋气,可惜他做的是小本买卖,平日里打交道的要么是三教九流,要么是些思想老派的人物,最看不得西洋作派,穿西装反而容易惹人生厌,故而很少穿。
方聊是店里老主顾,老板很是上心,拉着软尺,跟他讲新来的料子有多好多难得,一来二去又忽悠他订了两套西装,还把人哄进了里间,庄鹤野也不拦,从善如流地从柜台抓了把瓜子嗑着等。
“庄老板——”
庄鹤野闻声抬头,未语先笑,看清来人后语气热络地喊了声“王老板”。
“带太太来裁新衣啊?”王老板热情地拍马屁,他当然知道庄鹤野没老婆没孩子,光棍一条,但既然来了裁缝店还是一副等人的架势,那十有八九是带着姑娘来的,甭管大小,安个“太太”的名头总错不了——偏偏错了,王老板伸长了脖子往里间张望,没见着姑娘小姐,只见个清清爽爽的少年郎,裹在雪白的狐裘斗篷里,面白腮粉,许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大眼睛朝庄鹤野疑惑地眨了眨。
“误会了误会了,”王老板搓着手哂笑,“里头是方老板?还没见过呢!”
庄鹤野朝方聊使了个眼色,示意无事,侧身挡住往里间的过道,笑眯眯地问,说王老板有何贵干啊?
烟馆的王老板他略有耳闻,但不曾正经拜访过。
王老板见左右无人,凑上前去,说想请他入一股,最后又弯弯绕绕的胡扯一通,他说得隐晦,但庄鹤野听明白了,如今鸦片是公家在经营,也叫公烟,坊间也有公私混卖的鸦片馆,鸦片暴利,是块肥肉,上个月王老板的贵人倒台了,鸦片馆眼看留不住,王老板想拉拢庄鹤野帮他牵桥搭线,求一求老王爷的庇佑。
谁都知道,老王爷爱戏,老王妃也爱,尤爱方老板的穆桂英。
庄鹤野手里是有些闲钱,每日也盘算怎么让钱生钱,鸦片馆无疑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但不巧的是家里老爷子明令禁止沾大烟,他可不想早上赚钱,晚上一回家就被老爷子打断腿——这能叫赚钱吗?这叫赚医药费。
这头王老板还在有板有眼地说这烟如何如何了得,让人飘飘欲仙。
“里头门门道道太多了,我钻研不来,算了吧。”
王老板继续劝,颇有些水滴石穿的意思,庄鹤野没打断他,笑眯眯地听,没一会儿在里间的方聊叫他,他不急应,紧接着戴着老花镜的裁缝店老板蹬蹬跑出来催,说庄老板,方老板喊你呐!这下王老板不好不放人了,只得说那庄老板你先忙,我改日再上门拜访。
庄鹤野拍了拍王老板的肩,喜笑颜开地说,再会再会。
进了里间,方聊也不问刚刚在外面跟庄鹤野说话的那人是谁,做什么的,只指着两块料子问庄鹤野好不好看,庄鹤野觉得他心大,叮嘱道,刚刚那人是做大烟生意的,要是找你,你就找借口躲开,送东西也别收。
方聊点点头,说知道了,又说我给师父师娘也选了两身,你看看。
庄鹤野睁眼瞎夸,闭眼乱夸,最后语气恳切地总结,说得亏有你,不然我爹娘肯定觉得生我不如生块叉烧。
方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