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骨冢

    一战起,百神愁,一将成,万骨枯,尸无殓,魂未休。

    沙场亡魂,向来是怨气最深重的阴灵之一。士兵死后怨气难消,往往会化作阴兵弥留于世。

    而万骨冢则是用来给战死沙场的将士收尸埋骨。尸骸被安置收殓,照理来说,亡灵是应当安心入轮回去投胎转世。不过万骨冢并不是真能够葬在某处的万人坑,而是将生人炼化成墓,再由元神镇压亡魂暴虐之气,待怨气消弭后再将亡灵超度。

    可万骨冢之阵自创立伊始,至今从未成功度化过一魂。

    此法损害元神,且难以自控,早被仙界列为禁术。天条律例:私召万骨冢者,抽仙骨,散元神,永世不得入轮回。万骨冢,见则必诛。

    见则必诛……见则必诛……

    短短四字,如神钉般钉在芳甸心头,令他神魂战栗不已。

    芳甸怔怔地伸手探向松雪神识,探知到有两股相冲的力量在松雪体内暴冲,致使她的皮肤不断皲裂又自行愈合,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酷刑。

    松雪的元神几乎被体内阴灵消耗殆尽。她看上去很痛苦,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的汗水和着皮肤皲裂渗出的血一同大滴大滴地划过脸庞。

    芳甸再也顾不得礼节,扑过去屈膝跪坐在松雪身侧。芳甸伸手托起松雪后脑勺,血泪恰好就摔落在他手背,温度并不高,却比魂火更令芳甸感觉灼烧。每摔落一滴,芳甸感觉松雪的活气便减少一分,整个神魂都将随着血泪悄无声息地流逝掉了。

    芳甸双手环过松雪腰背,将她死死抱在怀中。

    芳甸抱着松雪,浑身都在颤抖。

    松雪的头抵在芳甸肩窝,她却毫无知觉,慢慢地,她好似连疼痛都感知不到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气。

    “小霰别怕,”芳甸压抑着心头苦楚,下颌无意识地轻轻蹭过松雪头顶,来回几次,都未成功抑制住嗓音里的苦涩,“师......我会救你。”

    芳甸收紧了抱她手臂,将下颌抵在松雪头顶,用尽全身灵力护住松雪皮肤,铸成了一道看不见的保护墙。他知道此时松雪什么也听不见,依旧轻声安抚道:“小霰不怕,有我在,任他是天劫还是诅咒,我都与你一同承担。”

    芳甸捻了个口诀,缠绕在他手腕的少商弦就延伸出去,攀上了松雪的右小臂,盘成一个红线圈。

    芳甸继续催动法术,缠绕在两人手腕上的琴弦愈收愈紧,一端先勒进芳甸皮肤中,割开血肉。少商弦浸在血中,吸饱了带有芳甸精血的真元渡给松雪。芳甸用以命换命的架势,艰难地维系着松雪的元神。

    “我不会让他们找到你的。”芳甸轻得跟哄孩子似的,眼睛却红得吓人,仿佛一只要向天索命、赤眸白发的厉鬼邪神。

    松雪的元神镇压着阴灵,却不会真的灼伤他们。这对她来说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元神镇压的不仅是她曾经的死敌,还有她曾经战友。

    然而她早死了,他们也在很多年前就都死了。

    她也曾是个将军,可她现在是个神仙。将军尚且能够站在一国的立场上以战止战,神仙却要渡人,所有人。

    所以即便松雪再痛,也不能跟他们同归于尽。任凭阴兵在体内厮杀,她也得受着。

    ——

    芳甸将松雪带到了虞渊。

    虞渊——亦称“虞泉”,为日没之处。传说是万物走向终结的地方。死亡在这里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一种永恒。

    这是芳甸穷尽碧落所找到的,唯一能够留住松雪的地方。

    ——

    松雪以为自己死了,但她躺的地方不像是阴曹地府,反而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像是落日余晖洒在身体上。

    安宁、舒适。她终于可以心安理得歇下了。

    但一开始还是不安稳。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要生生将她元神撕碎,像是两军对垒,不死不休。

    后来她好像习惯了这种撕扯,也不觉得那么疼了,反正还能晒晒太阳,还是有点惬意的。

    再后来她发现,不是自己习惯了,而是体内的千军万马真的日渐安宁,他们不太会打起来了,除掉每个月的某天。

    为什么知道是每个月?松雪也惊讶与自己能够数出日子。她可以听出潮起潮落的声音,每月都有一天的潮汐声格外不同,比其他日子更加急促。这天身体里也有东西跟涨潮似的不安躁动。

    松雪还留意到,平时总有一双不安分的手,会来探探她鼻息,或把把她的脉,甚至偶尔会得寸进尺地拍拍她的脑袋。

    而每月只这一日,这双手的主人会不知死活地从背后拥她在怀中。那人的怀抱好似一块温润的玉石,松雪觉得枕着舒服,竟破天荒地没有抗拒。

    松雪听着规律又强劲的跳动声,如同鼓点般自那人胸膛传来,震得她心口的朽木也跟着共鸣。

    那个人拥着松雪,自她背心渡入一股清润的真元之气,安抚她暴动的元神。待她体内躁动安歇,那个人并不会很快离开,而会侧身腾出手来,用哄婴孩入睡的姿势,轻轻拍抚松雪,直到松雪彻底放松心念。

    不知日子已过多久,松雪从前不喜与旁人亲近,却已经习惯那个人每月逾越一日。

    当此人不与松雪有肢体接触的时日,松雪总能听到苍古的丝桐音,刚开始总听不真切,还夹杂潮水声,她也就分辨不出这是谁的琴。后来渐渐听得更清晰了,松雪辨认出那是焚祸遗音的弦声——原来这些日子与她朝夕相处之人,是芳甸。

    意识到此处,松雪更加惬意地呼出一口气,心安理得地欣赏起芳甸弹奏的乐声。松雪自己将琴弹得一言难尽,对乐曲的欣赏却极其挑剔。但芳甸总能将每一首都弹得正中松雪心坎上去,谁让他是她的琴灵呢?松雪听着称心的曲子,疼痛好似又消减了不少。

    松雪对自己身体的感知一日比一日更清晰了,四肢百骸渐渐有力,五感六观也日渐敏锐。

    但这并非全然是好事。她对异物的知觉也更敏感了,老觉得左眼有什么东西硌着她难受。她很想用手去揉一揉眼睛,无奈现下还身不由己,有心无力。

    越在意就越想,松雪老想着左眼的事。

    想多了,就容易着魔。

    松雪做了个梦。

    梦里她一身戎装,表情严肃,可单看面相很是青涩,看着不满二十,眼中却无丝毫年轻人的神采,只余满目苍凉。

    她脸上沾了血迹,腰侧别了一把黑色长刀,骑马走在最前方,身后是一支拖着老弱病残、妇人与稚童的军队。马儿已经走得很疲惫了,但依旧在闷头前行。

    “大帅,”一个很年轻的小兵骑马从右侧抄出,赶上她身侧禀报,“再往前走五里路,就到信州梁城了。”

    “嗯,”她打起精神,冷静下令道:“准备将百姓带入信州,并入梁城休整。”

    “是!”小兵领命后很快归队。

    她抬头望去,城门口挂着“梁城”两个大字,这意味着他们得救了。除了她,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城下何人?”守城将士在城头问。

    “越州越家军。”她如实道。

    “越家军?”守城将士吃惊地望着城下的这支奇形怪状的军队,“不是说在越州全军覆没了?”

    闻言她眸光闪动,从怀中摸出一面军旗,挥臂抖开,染血似的“越”字赫然在目。

    “我们还活着。”

    将士盯着领头那个因身披铁甲而雌雄莫辨的人,开口道:“你是谁?”

    “越似霰。”

    ......

    “听说整个越家军就剩下这一百来号人了。”

    “其他的全没了?”

    “全没了,都被大宛人杀光了。”

    “五万人都死了?”

    “全死光了。”

    “主将芳甸将军的尸首被挂在越州鸢城的城楼上,让老鹰给啄了个精光。”

    “主帅呢?听说是个女人。”

    “越似霰么?是越家军前任大帅越望山的亲闺女。”

    “越老将军不是还有个儿子,怎么轮到姑娘做主帅了?”

    “别提,人早没了,比越老将军走得还早,不然怎么会轮到一个女人做全军主帅呢!”

    “她还活着呢?”

    “她没死,不是还带着剩下的一百来号人和越州百姓到咱梁城来了。”

    “听说江将军原是越老将军给她请的西席。”

    “那她命可真够硬的,全家就剩她了。”

    “她要是没了,越家军也就没了。”

    芳甸......西席先生?

    缺失的记忆骤然涌入松雪脑海,她是个不孝不悌的人,竟连父母师长都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这位西席先生,还是她亲手送出去替自己送死的。

    越州与大宛的交界鸢城,在越似霰手中失守了。这意味着整个越州失守。

    越似霰从战死的父帅手中接过帅印不过三年,大宛的铁骑就踏破了辰国边疆大门。越似霰挂帅后头回吃败仗,就近乎全军覆没。

    她原也该以身殉城的,可城中尚有一村百姓来不及撤走,于是她让芳甸顶了她的位置,轰轰烈烈地完成了一个军人的使命,虽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但也心安理得,更是给了大宛一记重创。而她却假借护送之名,当了真逃兵。

    越似霰自欺欺人,说只要自己在一日,越家军就在一日。

    可她是越家人,却未与越州共存亡,反而让一个外姓人替自己抵了命。而且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芳甸是越似霰的西席先生,他做过最多的事情便是教她抚弦。最终却因为她倒在了边疆沙场,并且死无全尸。

    什么人会亲手将自己的老师送上战场,去打一场赢不了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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