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松雪闷头往前走了几步,反应过来,自己并不知路在何方。她这才回过头对芳甸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多亏有你,教我识字。”芳甸心知松雪是想问路,偏要逗她,“我在书上找着的。”

    闻言,松雪默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面不改色,忍不住呛了他一句:“你编过的话怕是比我看过的书还要多。”

    “看来这些年,松雪的功课有所懈怠呀?”芳甸被呛乐了,脱口而出,待他反应过来,笑容僵在脸上,心虚地避开了松雪探询的目光。

    松雪愣在原地,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他果然还记得。

    趁她愣怔间隙,芳甸赶紧招呼来一只白鹇,同它鸟语几句,白鹇便主动低下脖颈,邀请二人乘上它的背。

    松雪一言不发地跟在芳甸身后,这是她幼时犯错后常有的表现。她老实了一路,沿途风景也顾不上欣赏,一直在琢磨芳甸——她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芳甸方才那句话和他脸上神色,松雪再了解不过,他就是说漏嘴了。

    芳甸不是一个口无遮拦的人,他从前就是这样,在松雪面前要格外放松些。松雪方才同过去一般呛他,他是不是也会恍惚,今夕何年?

    我可是害你丧命之人,师父当真对我毫无芥蒂么?

    白鹇飞了三天三夜,才带领二人飞出虞渊之界。

    芳甸对白鹇道了谢,松雪跟在他身后有样学样。也不知这白凤凰是否真听懂了,闻言它振动双翅,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美丽的羽毛,看上去十分愉悦地飞走了。

    “从此地出发,再走上三月便可到归云城。”芳甸说。

    松雪再次确定:他什么都没忘,甚至比自己猜测中知道得还要多。

    松雪还明白,自己现在是个天诛地灭的坟包包,在人间须得谨小慎微地限制灵力使用,不然不一小心被哪路天兵天将给发现了,她就得死不瞑目——现在好多事情都还没厘清,她就是死了也是受人算计,窝囊得很。

    松雪一向讨厌被安排。

    所以她就老实跟着芳甸跋山涉水,同最最普通的凡人一般,靠两条腿就往归云城方向赶。就是想乘车也没法,一路荒郊野岭的,就连贫苦人家都少见,更别说家里养得起马车的富绅了。

    先是走了十来天,松雪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芳甸本也不是聒噪之人,就安安静静在一旁地给她带路。芳甸存着忆,将松雪的习惯悉数记得;松雪怀着愧,不自觉迁就着芳甸。一路上二人竟有十足的默契,不用言语交流就知道对方想做什么,自己该干什么。

    两人虽不是真正的肉体凡胎,无需靠人间的实物补充体力,但仍会有走累的时候。累了,他们就得停下来打坐调息。调息也是小心翼翼地让真元在体内游走,不能引起大波动。二人轮流调息,交替抚弦为彼此护法。仅靠琴音而已,不用灵力,让旋律与对方的气息保持一致,更有助于隐匿。

    这对芳甸来说还有别的一层用意——方便他判断松雪体内真元流转是否无恙,稍有异常,他便能在第一时间出手平息。

    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天夜里,松雪体内真元躁动,元神隐隐有被啃噬的先兆——因命脉相连的缘故,芳甸亦感受到了阴灵的暴动。

    松雪原不想惊动芳甸,她害怕,就算此生芳甸命再硬,也扛不住他用自己的元神来抵她的。她控制着灵力调动的度,沉入识海。她见着了自己的元神。

    那模样她也曾见过,就是那具皮肤同打满补丁般、尚在渗血的活死人。

    阴灵像是嗅着血腥味儿过来的,在她元神周围愈聚愈多,把元神包裹在一片黑雾之中。

    元神表面不断裂开,迸发出真元之火的火星子。阴灵像一群凶猛却谨慎的兽类,见了火便要躲闪一二再围上来。

    那具元神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松雪像一个毫无共情能力的局外人,冷漠道:“尔等,想要此物?”

    阴灵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见她抑制住了令他们感到害怕的真元火,淌作血流了出来。

    “吃罢,”她说,“吃了就给我老实点。”

    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道:“吃进去就成为我,为我所用!”

    不行!松雪在识海中竭力呵斥:“我是我,他们是他们,成为我,他们就将彻底消失!”

    “反噬了他们,我也将不再是我......”

    “只能制服,不要反噬,不能吞噬!”

    芳甸在真实的空间看着松雪发生骇人的变化——她的皮肤又开始皲裂,化作一具破碎前的血尸。

    万骨冢之咒发作了。

    芳甸猛地想起什么,随即抬头望月。

    朔月之夜!

    芳甸被松雪隔绝在她识海之外,他能感受到真元的波动,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且顾忌松雪走火入魔,不敢贸然探入,芳甸现下只能在外围替她以琴护法。

    因着识海的阻隔,松雪的疼痛之感被遮掩了不少,但传到芳甸这里却还是锥心刺骨地痛。

    芳甸将自己的真元连着命脉朝松雪体内源源不断送去,作用也只是微乎其微,如蝇肉塞虎口。

    他将一点灵力渡入琴中,弦音即可通木力攫水源,朝天地自然又借了许多灵力,渡回琴中。

    芳甸的琴声似一双温暖的手,顺着毛朝暴躁不安的阴灵拂去,一炷香的功夫,他感受到松雪体内的暴动有了停歇之势。

    芳甸并未就此放松下来。治标不治本,他想,松雪的皮肤颜色与裂痕还未恢复,她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危险之事?

    松雪仍陷在识海中醒不过来,恍惚中,芳甸听她嗓音沙哑,虚弱地叫了一声:

    “师、父......”

    芳甸的心像是被压在了五行山下,她喊出一声“师父”,便石破天惊。

    他从未期待过这两个字能再从她嘴里说出,又像是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

    芳甸一时近乡情怯,他不敢认领这一声久违的呼唤。

    “徒儿、不肖......”松雪还未醒来,“这次不敢......再让......你消失了......”

    芳甸俯身,耳朵几乎是贴在松雪唇边,听她无意识间对自己作出承诺。

    他哭了。

    ......

    松雪醒来天已大亮,她发现自己正躺在芳甸怀中。

    “咳——咳——”

    芳甸正密切监听着周围环境,见松雪已然清醒,他十分欣喜。不过他没撒手,仍将松雪稳稳当当地箍在怀中。

    四目相对,松雪恍惚分不清前世今生。

    “咳,我起来一下——”松雪移开了目光。

    “好。”芳甸撒手道。

    本来芳甸是慢慢撤走力道的,谁知松雪慌了神,直直向后仰去,差点被小石子开了瓢。

    好在芳甸及时伸手托住了她的头。

    手臂伸得老直,仿佛方才将人护怀里的不是他。

    松雪起身直直盯着地面,像是能用眼神在这荒郊野岭挖出金元宝来:“躺了小七年,武艺着实生疏不少,见笑了。”

    “有我在,无妨。”芳甸浅浅勾起嘴角。

    “那个,”松雪用脚踢开一颗小石子,“我体内的阴邪气是不是更重了?”

    “你感觉如何?”芳甸反问。

    “我感觉不到,这些气息与周围环境似乎并不违和。”松雪若有所思。

    “这就是万骨冢,”芳甸道,“每发作一次,阴邪之气变减淡一分。”

    “听上去也不像是坏事。”松雪转念道,“这天底下却不可能有这样的便宜。”

    “没错,”芳甸看向松雪,“用于净化邪气的,便是你的真元。”

    松雪心道:还有你的。

    “万骨冢有解么?”

    “暂无。”芳甸摇摇头。

    这态度令松雪起了疑:暂无?也就是说有,但目前行不通。

    松雪又问:“这万骨冢之咒为何会突然发作?”

    “此地与虞渊相距甚远,虞渊的力量镇不住你体内阴灵,每逢至阴夜,他们便会感到不安,便会强行反抗元神的镇压。”芳甸娓娓道来。

    “至阴之夜?”松雪回想了下昨夜气象,“是朔月?”

    “不错。”芳甸柔声道,“不必担忧,我有的是灵力给你用。”

    松雪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提?”

    芳甸见她气鼓鼓那样儿,忍不住伸手给她顺毛。

    松雪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没大没小惯了,”江流手掌温柔地蹭过她头顶,声音却故意板着,“问了这许多问题,竟连声师父也不肯喊。”

    他还肯认我?一股最浓烈的情绪涌上喉头,堵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一时间,她难以分辨,这究竟是欣喜若狂,还是悲从中来。

    “傻了不是?”江流收回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越似霰望着眼前人,神思恍惚:装了一路,这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也罢,既然师父还肯认我这个徒弟,我便没脸再逃避。

    江流眼见松雪跪下,朝他叩首。

    “快起来!”他赶紧去拉她,“你这是做什么?”

    越似霰看上去并未挣扎,却是在暗中发力,坚持行完整个跪拜之礼。江流拗不过她。

    “师父,”她直挺挺跪着,“生前我未曾去祭拜你,这是我欠你的。”

    “你从未欠过我什么!”江流眼眶发红,差一点就失态了。

    “不,我欠你的还远不止于此。”越似霰声如磐石,“师父仁慈,可以不与我计较,徒儿却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

    江流去拉她:“小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相信师父,你真的什么也不欠我。”

    越似霰沉默了。

    江流知她这是不信,心凉了下去:她究竟记起了多少?

    “小霰,”江流温柔且坚定地对她说,“我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但你要记住,千万别冲动,你活着,咱们才能一起活下去。”

    “嗯,”越似霰猛地对上他目光,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被他的声音蛊惑,她不由得点头道,“我知道的,你放心。”

    越似霰当他是不愿再提当年事,亦深知嘴上说的东西有多么苍白无力,便也不再多言。怠惰多年,她重新开始潜心修炼,用以应对万骨冢的诅咒。毕竟江流的命脉与她连在一起,她不敢不放在心上。

    总不能没回牺牲的都是师父,师父虽是长辈,却不应当代她,若能够解开由琴弦纠缠的命脉......

    江流回想当年之事,总觉心惊,他离开之时,越似霰年纪尚浅。他其实不应总拿她当小孩儿看待,多年未见,他应当重新认识她的。越似霰不只是小霰,她当是,琴仙松雪,而他只是她的琴灵芳甸。

    可松雪既然已经将他认出来,他又怎么忍心,看她独自陷在自责悔恨中?

    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又稀里糊涂地离归云城愈来愈近——

    都城归云,繁华烟云。

    只是在这片迷人的富贵之下,难掩一股颓丧之气。

    华灯初上,归云城东街最为繁荣。夜市小食、瓦子杂耍、坊间戏曲、轻歌曼舞,应有尽有。

    与这片热闹稍显格格不入,长街上缀了两道清冷的身影——一男子蓝衣白发、身无长物、足不染尘,像久居山上修行的道士;与他并肩而行的女子头戴帷帽、身着白衣、背负琴囊,一股寒意笼罩其身。

    赶到归云城之前,松雪的万骨冢之咒又发作了两次,都被她凭一己之力扛了过去。现下距离上一次咒术发作刚过去不久,她脸上的裂痕还未完全愈合,看上去像一尊碎了又重新粘上的瓷像。好在有帷帽遮掩,不至于吓着旁人。

    “琴音就是从这条街上传来的。”松雪边走边道。

    芳甸凝神听了一段:“是银朱姑娘的琴声,不会有错。”

    两人笃定地走至长街尽头。

    一朱衣女子席地而坐,膝上枕着一床丝桐,她背依一面败墙,看上去十分落寞。

    听见有来者,她抬头望去,帷帽不慎被晚风吹走,散落出一头灰白的头发。

    松雪愣神看了许久,才从她眼角眉梢的褶皱里、疲惫凄凉的眼神中辨认出,这是繁机——曾风华绝代的琴坊总教头,繁机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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