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

    季月尘已经很久没见过秦渊了,上一次见面,估计还要追溯到他到秦时初办公室大闹的那一次。那时候的秦渊,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骂起人来中气十足,老而不朽。

    可此时躺在病床上的秦渊,简直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脖子上缠着纱布,手上插着输液针,旁边连着一台机器,上面显示着季月尘看不懂的参数。

    那是他的生命参数。

    那双一向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空洞而无力。那感觉,就像是一头豹子变成了病猫。

    见到秦时初,那双已经浑浊的老眼短暂地亮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在儿子冷漠讥讽的对视下暗淡下去。

    秦时初走到病床前,用最热情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哟。你还没死呢?”

    病房外守着的几个警察闻言都皱起了眉头。他们不是没见过父子反目,但“反”得这么彻底的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过他们并没有干涉,俗话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老头连亲生女儿都可以谋杀,谁知道对儿子又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呢。

    秦渊张了张嘴,一时没能说出话来。也不知道是身体虚弱到说话都困难,还是被儿子的绝情伤到了。

    秦时初可不管他受伤不受伤,依旧用那种气死人的口气说:“想我给你送终?怎么,你是在害怕吗?害怕眼睛一闭上,就会看到我妈,看到简姨、程叔?还是怕看到你‘疼爱’了二十多年,却被你亲手推上绝路的那个孽种?”

    这些话简直像是刮骨刀,在秦渊骨瘦如柴的身体上一寸一寸刮过去,将他刮成了一具枯骨。

    过了很久很久,秦渊才积蓄起力量,哆嗦着嘴唇说道:“我……我求你一件事。”

    秦时初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你为什么觉得,你求我,我就一定会答应?”

    秦渊吃力地抬头望着他,可是此时两人的距离太近,秦时初个子又太高,无论他多努力,都看不清儿子脸上的神情,只得继续放低姿态:“你就当……做慈善。”

    秦时初短暂地低笑了一声:“慈善?”

    秦渊难堪地闭了嘴。

    屋里再次陷入沉寂。季月尘进来后,就找了个角落把自己杵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杵着杵着,突然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抬头就跟秦渊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秦渊眼里流露出明显的求助。

    季月尘:“?”

    你不会要我替你向秦总求情吧?多大脸啊您这是?

    季月尘其实不是个心硬的人,床上那病入膏肓的老人如果换作是任何其他人,他可能都会伸出援手。可这些年他在秦时初身边,清楚地知道这老头对待妻儿的手段是多么毒辣,而且一直到入狱之前,此人都毫无悔改之心。难道因为你要死了,你所做的一切恶事就能一笔勾销吧?

    如果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呢?

    他无视了秦渊,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秦渊原本还对他抱着一线希望,毕竟他一向礼貌又绅士,不像那个逆子,没准会有一点点同情心,谁知对方丝毫不为所动,跟他老板一样铁石心肠。

    秦渊最后望了眼季月尘,目光又回到秦时初身上。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也就这几天的事了,哪怕再屈辱,也只能低头。

    “我对不起时妍母女。”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只想我死后,她们能上秦氏的族谱,可以吗?”

    秦时初觉得太可笑了。他的母亲才是秦渊明媒正娶,在民政局登记局过的合法妻子,可母亲在世时,这个渣男一直沾花惹草,情妇和私生子女无数,以至母亲郁郁而终,可这个渣男到最后都没惦记过自己的发妻和长子,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初恋和那个孽种。

    他对不起她们,难道就对得起他们了?

    如果说秦时初刚来的时候,只是想看看这个渣男的惨状,那么此时则恨不得能亲手送他上路。

    他微微弯腰,直视着秦渊,脸上带着笑容,眼底却尽是冷意:“想要那淫-妇和孽种上族谱?下辈子吧。”

    这两个难听的词让秦渊本就灰败的脸色更白了些,他咬着牙,依旧低姿态地说道:“求你了,行吗?”

    “不行。”秦时初伸出食指冲着他摇了摇,跟着站直身子,“有件事忘了告诉你,秦家族谱马上就要重置了,这一次,上面不会有你的名字,更不用说你的那些——”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爱妾和爱子爱女了。”

    “你!”饶是秦渊一早做好了忍气吞声的准备,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但还是被气到了。

    而秦时初却觉得他气得还不够,又在火上浇了一把油:“哦对了,这一次,小秋的名字将会在我的旁边。”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她是秦家未来的女主人。”

    他带着这样的微笑,朝门口走去,在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突然又停住,“低声”吩咐季月尘:“等下去拟一份委托书,老头的后事全权由你负责,一切事务都不必通知我。人死了直接拉火葬场烧了,往大海里一撒完事儿。”

    说完,他再不停留,径直离开了。

    .

    秦时初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一直音信全无,他来五里路小学的这一趟,仿佛只是简秋那晚醉酒后做的一场梦。

    简秋起初还很担心,怕秦氏甚至他本人出了什么事,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出事,季月尘或者其他人一定会通知她的。什么都消息都没有,大概率是秦时初自己的意思。

    那就没有必要再纠缠了。

    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第二次的痛苦比第一次更甚,可她终究还是挺过来了。

    她很庆幸,当他来这边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做出决定,若是当时表现出对他的极度卷帘,如今可如何收场才好?

    那道刚露出一条缝隙的心门,再次紧紧关闭,上面还落了锁。

    五一假期的前一天,暴雨倾盆,这在春季是不多见的。五天假期的不算短,支教老师们都回自己老家休假了。郑导也走了,小朱则跑来问简秋是否回京市——秦时初这个“竹马”出现的时候,他着实懊恼消沉了好几天,不过“竹马”很快就离开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那颗追逐美人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简秋烦死他了,可他从来没明确说过喜欢她,总不能直接开口拒绝吧?何况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搞得太僵了,工作上也尴尬。

    所以她用了周佳筠做借口,说五一要跟他和刘潇然一起过。小朱见自己没机会,悻悻然回京市去了。

    学校空了,宿舍也空了。简秋晚上在孟阿姨家吃完饭,外面依旧是漫天雨幕,孟阿姨让她干脆在自己家住得了,简秋考虑了一下,婉拒了。

    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孟阿姨把家里最大的伞给了她,那伞让简秋想起羊城街边的书报亭,亭外总会撑一把大伞,有太阳的时候遮阳,下雨的时候遮雨。

    这么大的伞当然很重,好在她提惯了摄像机,倒是还能hold得住。但在暴雨中撑着一把巨大的伞,走路速度就快不起来了。平常只需要十几分钟,今天却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等回到宿舍,下半身已经湿透了。

    外面漆黑一片,孤独感愈发强烈,她抿着唇开了门,把伞挂在门后,下面放了个盆接水,之后便拿起衣服去洗澡。

    宿舍太小,浴室就更小了,人在里面勉强能转身。外面的空旷让她孤独,浴室的逼仄让她压抑,两种情绪矛盾地夹杂在一起,她突然悲从中来,抬起头对着花洒,任热水淋在自己脸上,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骗自己没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反正洗完出来的时候,发现眼眶红红的。不过哭泣也让她满腔的情绪发泄了出来,她平静地吹完头发,放好风筒,关了灯准备睡觉。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雨声太大,她原本没太听清的,可门外的人非常耐心,一直不停地敲。暴雨夜,独身一人,宿舍的安全性也并不太好,多重buff叠加之下,简秋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先前被武装分子绑架的场景,心都在发颤。

    敲门声还在继续,无视肯定是不行的,她深吸一口气,偷偷摸摸在几平方米的小屋里转了一圈,找到了挂在门后的大伞。那伞不但大,伞骨也很结实,是一件趁手的工具。而且它是黑色的,在夜里非常隐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她的心里安定了几分。暗忖,外面的人不可能很多,否则早就直接闯进来了,用不着跟她磨叽。

    她猛地把门拉开,然后两手握着伞柄就要朝门外的人捅去。就在这时,一道闪电照亮夜空,门外的情形顿时清晰可见。

    映入眼帘的是一束巨大的玫瑰花。有多大呢?就跟她手里那把伞撑开差不多。

    这视觉效果实在太震撼,以至于她愣在了原地,原本打算捅出去的伞也垂到了地上。

    闪电只有一瞬间,很快便暗了下去,简秋的大脑还没恢复运转,便听到一个男声响起:“小秋,你再不让我进去,我真的捧不住这花了。”

    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那声音她听了十多年,实在是太熟悉了。下意识的,她伸手在门边摸索了一会儿,按下了大灯的开关。

    秦时初的身影逐渐从花束后面露了出来,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一双眼睛也弯起了一个弧度,眸子里全是宠溺。见简秋仍然愣着,他非常绅士地问道:“简小姐,我可以进去吗?”

    简秋终于回过神来,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依旧英俊无比,但整个人却很是狼狈——头发湿淋淋的,甚至还在往下滴水,被花束挡住的上身看不到,但往下可见他裤腿全湿,鞋子已经被泥糟蹋得看不出原貌了。

    稍远一些的地方,一张很大的遮雨布被弃置在地上,昭示着那些娇嫩的玫瑰是怎样来到她门口的。

    简秋眼里升起腾腾的雾气,一时间连秦时初的模样都看不清了,万般情绪在心头翻涌,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台陈旧的电脑,因为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运算,直接宕机了。

    秦时初嘴里说着再不让他进去,他就捧不住花了,但却又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简秋,等她决断。

    黑暗中,他其实看不清简秋,但她的五官,她的身形,她的一颦一笑,早就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简秋才如梦方醒般说道:“你……快进来。”

    话音没落,又是一道闪电亮起,片刻后,惊雷在头上炸响。简秋一激灵,第一反应不是往屋里退,而是丢下手里的伞,跑到秦时初身边,一把抱住了他。

    这个人仿佛天生就能给她安全感,从她还是个咬手指的小姑娘开始,她的潜意识里就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只要哥哥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对他有一股近乎着魔般狂热的信仰,所以在被“欺骗”的时候,才会痛得那样撕心裂肺。

    她两度以为自己失去了他,这个人却又再次站到了她的面前,手里捧着代表爱情的巨大花束,盼望着她给出肯定的回应。

    那些隔阂、猜忌、误会,以及那些由此而生的卑微、自我否定和自暴自弃,在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在相爱的面前,不必矜持,不必故作姿态,不必假装稳重。满腔的爱意根本没有必要掩饰,因为对方也有同样深的感情。

    她从背后紧紧抱住秦时初的腰,后者被前后两股“力量”拉扯着,差点没稳住身子。好在他从小学武,哪怕重伤初愈,到底底子还在,终究还是险伶伶地站稳了。

    狭小的屋檐遮不住两个人,但他们好像都没有意识到这样下去很快就要双双湿身。秦时初带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正好让花束抵住了墙面,他一只手扶着花,另一只手背过去,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两人就着这样奇怪的姿势,在外面站了很久很久。

    谁也没说话。从十六前前初次见面开始的时光,却同时在他们脑子里走马观花般闪过,时不时有印象深刻的,会被从中拣出来,再细细品味一番。

    时光像奔腾而下的水流,从不回头,但人是可以回头的。这世间最幸运的莫过于,你们同时回头,然后发现最爱的人就在眼前。

    “剪秋苑四季花开,秦家族谱上你的名字在秦夫人那一列,你要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也带来了。”秦时初凑到她的耳边,低低问道,“所以小秋,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简秋抬起头,借着闪电的光芒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照顾她、保护她,对她有求必应,又在她遭遇危险时舍命相救。

    简妈妈当年为了他,心甘情愿赴死,是因为他值得用生命去守护,就像他也用生命守护着她。

    最后一根刺在她心底融化,她那被封闭的心灵彻底敞开,内里软得像一摊水。她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彷徨之下,她突然凑进秦时初,对着他的胳膊咬了一口——她想咬脖子的,可惜两人的身高有差距,咬不着。

    秦时初轻嘶了一声。他同时抱着那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和她,双手已经有些生理性地痉挛。这一咬虽然不重,但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手一抖,玫瑰啪的一声调到了地上。

    他条件反射要俯身去捡,身后却突然传来一股蛮力。简秋用自己柔软的小手紧紧箍着他,不许他动。

    秦时初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去管那花了,猛地一转身,反客为主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然后低下头,鼻息喷洒在她的唇边,再次问道:“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简秋被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震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好容易才镇定下来,又轻又傲娇地“哼”了一声。

    秦时初的气息更近了:“嗯?”

    那气息就在她的红唇前,仿佛她敢拒绝,他就要强吻她。

    简秋被“逼”得没办法,眼珠和脑子同时乱转,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剪秋苑四季花开,秦家族谱……那什么,以及那什么,就做你女朋友?”

    “嗯?”秦时初的唇几乎贴到了她的唇上,“说话不算数了?你这个渣女!”

    莫名被“渣女”的简秋:“?”

    她确实没说过啊。

    那晚她醉酒,这些话是梦里说的,自然不知道。但秦时初可不管那些,她提了条件,他做到了,她就必须履行她的诺言。

    虽然,那晚她其实并没有承诺过什么。

    但他不管,他经历了那么多,才能将她拥在怀里,这一次绝对不允许她临阵脱逃。

    今天她必须给他一个名分!

    “答不答应?”他步步紧逼,声音充满了侵略性。

    简秋被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徒劳地挣扎着:“钟胤说,你心里一直有个白月光!”

    她本来是等着他言之凿凿地否认,谁知秦时初却干脆地一点头:“是有一个。”

    简秋心里一凉,然而那“凉”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打断:“你就是我的白月光。”

    简秋整个人都呆住了。

    屋里虽然开着灯,但他们此时在门外的阴影中,没有闪电的情况下,其实是看不清对方面容的。但秦时初可以想象出她此时呆萌的模样,这个样子的她狠狠取悦了他,于是戏谑地说道:“我送你那座泥巴城堡的时候,就想把你娶回家。”

    简秋瞪大眼睛:“我那时还不到十二岁,你个禽——”

    最后一个字被秦时初堵了回去。他等了太久,也压抑了太久,经年的感情此时一股脑都释放了出来。他把简秋按在墙上,俯身稳住了那双一直引诱着自己的红唇,不让她再说出半个字来。

    狂风扔就在刮,暴雨仍旧在下,闪电和惊雷也不时来助威。他们会被淋成落汤鸡,也许明天会感冒,会发烧,甚至会得肺炎……

    管它呢,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至少这一刻,他们相爱并彼此拥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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