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树中气十足,不知疲倦地唱了半路,直到牛车咿咿呀呀地快进城,才住了口。
路上人开始多了,这牛车也开始一路惹人侧目。
周冶这人本就长得好,还一身贵公子打扮,坐在牛车上,本来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偏他怀里还抱了个穿着花袄的姑娘,任谁都要多看几眼。
等入了城,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指着他道:“这……这不是……”
周冶忙打断,朝人使眼色,竖起食指小声“嘘”道:“对!公子我今天试试牛车!别有野趣!别有野趣!”
说着,低头看孟珂的脸没露出来,才又放了心。
牛仿佛听懂了似的,哞哞叫着甩了甩尾巴。
一路到了县衙后门,周冶叫停了,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才从车上抱下孟珂,往里走去。
涤砚听见下人回报,迎出来一看,愣了:“公子不是去熹园了么,怎么……”
怎么坐着牛车回来了!还抱了个……乡下姑娘?这闹的又是哪出。
春树根本不知道哪是哪,跟着一路进去,左顾右看,心道,就知道这公子出身不凡,果然是大户人家。
等他听见了下人称呼,春树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结巴了起来:“大……大……大人?什么大人?”
下人奇怪地看他:“这是县衙,这自然就是县令大人”
这年轻公子,就是本县的县令大人!完了!自己这一路上,还笑他来着,一边笑,还一边高兴地唱曲儿来着……
春树呆了半晌,脚一软,跪了下去,伏倒在地:“大人,小的眼屎没擦干净,没能认出大人!”
“起来,起来!”周冶回头看他那样,忙吩咐人将他带进去。
那春树腿还软着,被人半搀半拖地架着走,心中还在悔叫连连。
早知如此,昨夜就该把自己床上的新棉被给他了!这一路听他打了几个喷嚏,像是着凉了。
对了,听他肚子叽咕叫了好几回。虽是他说赶路要紧,不用麻烦,可他们竟也就算了,连鸡蛋都没煮一个,饼也没烙一张……
他看了看前方,不知自己这是要被带到哪儿去。不会是把他关进大牢吧?不会杀头吧?自己还能活着走出这县衙吗?媳妇还能把牛车取回去吗,那还是借人的……
***
周冶只主仆四人赴任,只住了一个院子,后院的其他院子一直没收拾,便直接将孟珂抱进了自己的卧房。
涤砚给熹园那边传了信。回雪和洗墨、侍剑三人,一路飞一般赶回了县衙。
回雪见一路进了个男子卧房,再看床上穿着粗布花袄的小姐,昏睡不醒,状况实在不好,一时又惊又怒:“这……”
她看向周冶,“你把我家小姐怎么了?我家小姐的……衣服呢?”
这一说,洗墨三人齐刷刷地看了看床上的小姐,又看向了周冶。
周冶道:“她昨夜发了汗,打湿了……”
几人的脸色瞬时变了,周冶一看,急道:“不……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是发了冷汗!虚汗!才换的。”
回雪指着道:“你换的?”
周冶:“不是,我没动手,我就站在那儿,是春树嫂换的。”
侍剑:“你还站在那儿……”
周冶:“我没看!背过身去了!”
洗墨:“你还想看?”
“行了!”周冶瞪了那仨一眼,这几个叛徒,都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帮忙,还瞎起什么哄,“现在这重要吗,瞎耽误什么功夫!”
回雪听了:“这不重要?”
周冶一扶额头,顿了顿,还是调整了语气,好声好气地道:“我是说……现在看病更重要!你家小姐这是什么病?怎么治?”
回雪也关心则乱了,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是惊恐之症,可……怎么突然就犯了呢?她已经很久没犯过了,你到底对我们小姐做什么了?”
周冶:“……”
得,又绕回来了。
好在,大夫这时到了,好歹替他解了围。
看完诊,到了偏厅坐下。
大夫道:“这惊恐之症发作起来,长的,数个时辰可缓解,短的,则不一而足。但这位姑娘应是一再受惊,反复发作了几次,故而病势严重。加之,此前就伤了根基,怕是每年此时……都不好过吧?”
一说到小姐病势,回雪就微微红了眼,点头道:“对!我家小姐的旧疾,每到过年前后便犯。今年倒多撑了月余,本以为能熬过这个观看,结果……”
说着,横了周冶一眼。
周冶让她瞪,也只有生受了。
原以为孟珂也就是一时的发作,顶多遭几日罪就过了。听了大夫和回雪的话,这根本就是开启了一个闸门,只怕要病势如洪,蔓延泛滥。
果然,大夫点着头道:“小姐身子本就弱,又有近期虚耗过度之象,病势已成,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只怕还要反复,甚至恶化……”
周冶忙问:“那如何治呢?”
大夫看了他一眼,叹道:“这人啊,当不治已病,治未病。小姐这样的经年久病嘛,好生将养,不犯病,比什么大夫、灵药都强。她这旧疾,经年日久,怕是什么大夫都瞧过了,什么灵药也都用过了。”
说着,摇起了头,“老朽无能,治她这已病,难哪!”
回雪拧眉听着,请求道:“好歹请尽力一试。”
熹园的大夫接了家书,刚走,前来换他的大夫还在路上。谁想那么寸,就在这个当口出了这意外。
“老朽开几个方子,先用三日看看。”大夫往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提笔边写边道,“可惜啊,这么年轻的小姐,正当盛年……”
***
送走大夫,周冶轻手轻脚地走到卧房门口。
见回雪正坐在床头,回头睨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自顾自拿干手巾轻轻沾去小姐额角的细汗,又接过五儿递过来的热毛巾,小心地敷上。
周冶理亏,上前道:“此事是我鲁莽,害了你家小姐,我自会负责。”
回雪没搭理,一张脸又冷又硬。
周冶咽下了尴尬,继续道:“大夫也说了,她现下不宜挪动,就暂时留在我这儿吧,就住我这竹雨院。姑娘需要什么,随时同底下人说,他们自会照办。”
“今日进城的时候,我虽用被子将你家小姐遮严实了,但……我抱了个姑娘进城的事,要不了半日只怕就传到人尽皆知。”
听到“抱了个姑娘进城”几个字,回雪的脸色更难看了。
周冶只当没看见,“外头现在只怕都等着看,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呢。你们若是这两日便自衙门出去,只怕……于你家小姐名声有碍。”
“况且,你家小姐若是这么回熹园去,只怕……瞒不过你家那位二公子。他此时若得了消息,只怕立马就要冲回来……”
回雪心道,是了,小姐必定不想将此事闹大,更不会想此时把二公子招来。京中现在不知是何情形,小姐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因为自己的身体,破坏府上的大事安排。
她面色虽仍硬着,好歹开了口:“如此,便叨扰大人了。”
周冶又呆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也帮不上忙,只好出去了。
他叫过涤砚,吩咐道:“立刻去找厨娘。这衙门和后院的厨房要单开,都要找妥帖的人。另外,这内院也要多添几个人,挑好的,照顾小姐的衣食起居。”
涤砚道:“知道年后即刻就要用人,我已留心打听过了。这最好的牙人,公子你还认识。”
周冶疑惑:“我哪认识什么本地的牙人?”
涤砚道:“就是嘉县的池记。”
***
这属实没想到,周冶奇道:“他不是做的古董和家具买卖?”
“一开始的确是做这生意,但池记如今已经掌握了这几州一等奴仆的买卖,只怕倒比本行的买卖,更风生水起。”
周冶更奇了:“这话怎么说?这古董可以无价,奴仆再好,也有价码。”
涤砚这才细细道来。
原来,这古董也好,家具也罢,小件的还好说,大件的常要上门。尤其是家具,往往是大件,很难搬去古董店相看询价,且越是成套的,越难得,也越不便。故而,这买卖跟买主、卖家都少不了打交道,常常都要在府里进进出出多回。
池记的生意做得相当漂亮,上门勤快,送货、安置、摆放都不在话下,甚至还时时上门帮着养护。这卖的,虽多是落魄之家。可买的,却往往是望族、新贵。一来二去的,池记便跟名门大户都熟稔了起来,人脉也很快就如蛛网密布。
后来,借着这张网,顺手便做起了奴仆买卖的生意。
这池记做买卖,向来与别不同,做起牙人来也独树一帜。他一要挑客户,只做熟客,帮人找合适的人算是顺手,不靠这吃饭。二来,他不是简单的一手买进,一手卖出,就跟买卖古董一样,极挑,人的品貌资质都要上好的。
待买过手之后,他也不急于卖,而是根据各自的资质,请人教规矩,学技能,慢慢养着,并不急于出手。等某个人家,指定要个什么样的人,他再顺手荐过去。
周冶恍然:“这便是为什么掌握的是一等奴仆的买卖,不涉猎普通的。”
如此精心调教过的,价格自然不便宜,但大户人家并不在意多花几个钱。
涤砚道:“正是,那粗使的、三六九等的仆人,随便一个牙人处都能买。但真要有些要求的,上等的仆人,可不那么好找到称心如意的。”
“他选人和调教都很有一套,荐过去的人,大多直接便能上手,少有不满意的。况且,他还打包票,若主家觉得不合适,包换人,保证让主家省心省事!”
“竟还有这事!”周冶那日就觉得,池记没那么简单,但没想到竟然是做这的。
难不成,孟珂那日去他店里,不是为添买家具,而是选人的?
那池正毕竟是做过官差的,做缉捕刑讯的,看人和调教人应该有一套,但能想出这样的买卖来,倒着实出乎他意料。
涤砚也觉得奇怪:“公子,这生意的法子是好,但贵在新奇,寻常人一时想不到。但其他那些牙人,既知道了,就不抢生意吗?怎么就让他独揽了?”
周冶却明白了,解释道:“一开始,谁也没想到这招。等看明白了,他的口碑已经做出来了。你看我们自己府上,各项采买不也就是用惯了的那些商户?有的还用了几代人,轻易不换,就图一个省心省事!”
涤砚低下头笑了,心道,是啊,要货比三家的,那都是小户人家。对大户人家来说,多花点钱,事情办得好,那都不是事。自己终究还是那荷包捉襟见肘的思路。
“还有,”他又想到了什么,“这池记最绝的是,还管善后。凡他手里出去的人,若出了问题,他还负责领回去,要么重新荐人,要么高价赔钱,由主家自己选。若不是犯了要死的错,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便让他领回去了。”
周冶道:“瞧,这就是为什么只有他独揽了!有几个牙人愿意兜这个底?这卖货还讲究银货两讫呢。人可比货麻烦多了,后续能出的问题也多多了。还不如快进快出,风险不归自己担。”
涤砚道:“对,听说,就连那些牙人也愿意把品貌资质好的送上门去,让他挑——他眼虽刁,但凡选中的人,出价甚至比寻常府第还高。”
这一套,着实有些高妙,似乎也圆范,但周冶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一时也没想到是哪里不对。
他前一日跑了一整天,又照顾孟珂一夜,几乎没怎么睡,此时脑子都转不动了,打了个呵欠道:“既如此,就找他吧,要快,要好!”
“是。”涤砚见他困倦难耐,忙道,“隔壁听风轩已经收拾出来了,公子的东西也搬过去,大略安顿好了。”
最周全的还属涤砚!周冶满意地点着头,径直进了听风轩上房,往榻上一躺,就睡了过去。
***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一睁眼,日影已经西斜,醒来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只听有人不大不小地哼了一声:“活该!”
听着像回雪的声音,洗墨在一旁听见了,想笑,却又忙憋住了。
周冶疑惑,这怎么说也隔了墙,怎么听得那么清楚?难道是这墙做工粗糙,不隔音?平素隔壁没人,倒也没发现。
洗墨涎着脸过来,阴阳怪气地笑着问:“公子,昨夜……你和小姐,两个人……”
侍剑坐在窗棂上,没说话,却也不由竖起了耳朵。
窗外什么东西响了一声,侍剑推窗跳了出去,一看,地上一颗小松子,往墙头屋上瞧了瞧,没见人影。
周冶见侍剑摇了摇头,回头白了洗墨一眼:“你说说你,脑子里都装的……成日都瞎想些什么!”
一语未毕,又连打了一串喷嚏。
“怕不是着了风寒?”洗墨这才想起来,“对了,公子你的狐裘呢,怎么没穿回来?那可是上好的狐裘啊,就算不到千金吧,也差不远了!”
周冶想起那场混乱就脑仁儿疼,没好气地道:“怎么,我自己的东西,还要向你交代?你是公子,我是公子?”
说着就起身往隔壁外竹雨院走。
洗墨跟在后头不依不饶:“还有,你那身云锦,都擦破了,上头又是土,又是血迹的,前襟还有什么,湿过的样子……”??
那是……她的泪痕。周冶顿住了脚步:“我那衣服呢?”
这话问得奇怪,但凡脏污的衣服,他不都叫一扔了事,洗墨道:“扔了!”
“捡回来。不许扔,”周冶转头指着他,“也不许洗!留着!”
洗墨更摸不着头脑了:“为什么?”
周冶顿了顿,挤出两个字:“证据!”
他虽犯了无心之过,但也遭了惩罚的证据。
说罢,出了院门。
洗墨看着侍剑:“公子昨日到底都干嘛了?一身的脏污,怎么还成证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