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莲生用力挣开了邵夫人的手,对她一礼,恭敬道:“谢夫人美意,不过,如今我孑然一身,一无所请,也一无所愿。”
她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抬眸看向邵夫人,“莲生命薄,得伺候夫人半生,已是幸运,不敢奢望更多。”
邵夫人的脸顿时僵住了,抬眼看着她这一丝笑意,陡然回到了那一日。
“你天生命薄,得伺候我半生,已是幸运,怎么还有如此悖逆之想?果真是命薄之人担不住福气,再生奢望,反招祸患。”
那日,许莲生从义庄回去,照例去见邵夫人回话。
邵夫人正手捻那串佛珠,做着晚课,她便安静地候在一旁。
邵夫人念完睁开眼,将佛珠一收,看向她,叹道:“回来了?我今日也替你家仲儿念了往生咒,他定会往生极乐。”
“谢夫人!”许莲生跪下道。
“你这是做什么!”邵夫人笑道,“哪里就需要这样大礼。”
许莲生却不起:“夫人,是莲生有事相求。”
邵夫人惊得张了张嘴,她跟了自己半辈子,一向无欲无求,从不曾求过她什么,于是道:“你起来说,凡能做到的,我自然无不应允。”
许莲生抬眼看着她,眼神坚定:“莲生自十一岁卖入邵家,至今三十多年了,从未求过夫人什么。这次,求夫人千万成全。”
许莲生顿了顿,咬牙道,“夫人,请准我与那高升和离。”
说完便拜倒在地,手上的金镯在地上磕出一声脆响,她不由扫了它一眼。
自从在那姑娘手中接过这金镯,她便觉得手上、心上都沉甸甸的,心口一直塞着好多个如果。
如果当初把她指给高升的时候,她反抗过,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如果她看到仲儿那个好好的孩子被带歪的时候,能带着他离开,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什么也改变不了,可她至少不会像如今这样,困在没做的懊悔中,被那些如果磋磨。
邵夫人看着她,手中又捋着佛珠,半晌没开口。
许莲生继续道:“夫人也知道,当日他向老爷求娶之时,我是千个万个不愿意。可架不住老爷宠信他,还是将我赏了他。我知道,老爷决定的事,夫人也没办法,也不曾为难夫人。如今老爷已经不在了,夫人大可以做主,莲生这才斗胆求夫人开恩。”
邵夫人站起身来,原地打着转道:“这……这……都说,宁毁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我是修佛之人,怎么能……拆散你们呢。再说了,如今你家仲儿又不在了,就剩你们二人。正是老来伴的时候,哪里还有散伙的道理?”
许莲生从地上抬起了脸,看着邵夫人,眼神直勾勾的。
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她哪里不知道?当初老爷也好,如今的夫人也好,厚待高升,不只为他多能干,多不可或缺——更因为他知道曾家太多隐秘之事。而她和高仲,就是赏赐、收买这条老狗的那根骨头,这根骨头的死活谁会管呢?
邵夫人对上她的眼神,当即闪了:“等你以后老了,病了,需要人端茶倒水、喂药擦身的时候,自会感谢我的。”
许莲生长长地抽了一口气,笑了,如果那个酒鬼没有把她打死,那也是她给他端茶倒水、喂药擦身。
“你今日也累了,不用在这里伺候了,家去歇着吧。”邵夫人打发道。
许莲生起身退下去了,刚跨出门口,就听邵夫人在身后叫她。
“莲生,你别怨我,我这都是为你好!”
许莲生的身子顿了顿,没转过身,脸上徐徐绽开一朵冰花似的笑来,淡淡地道:“莲生不敢。”
说罢,提步而去。
那一刻,看着那个步步远去的背影,邵夫人陡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那个只会对她说“好”、应“是”的许莲生了。
不过一件事没应她罢了,就敢背叛她,邵夫人心中愤愤,当真是升米恩斗米仇,看来是平日对她太好了,纵得她心高了!
她一直以为这是只不会咬人的狗,谁知道咬人的狗不叫,到她最艰难之时来反咬一口。
可怒归怒,此刻在这公堂之上,她也不得不强压下去,挤出笑道:“莲生,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你也知道的,我丧夫丧子,痛彻心扉,这些日子以来性情大变,有时候说话也不过脑子,但都不是有心的。你可不能往心里去。你同我说的话,我都放在心上呢,就是跟你别扭别扭。”
“是吗?”许莲生抬眼看着她,淡淡地道。
***
邵夫人知道,这人已经拉不回来了。如今的许莲生已经一无所有,可也无所畏惧了。
她想放弃了,可一转头便扫见围观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想放弃的冲动又下去了。官差前脚刚走,这人就进了曾府后门。
“今日,许莲生若还有命踏进县衙,你无论如何都要拦住她。”
“要是拦不住呢?”邵夫人道,“你们都拦不住,我能……”
“拦不下来,你这曾府自然是保不住了,至于你,”梁夫人上下打量着她,笑道,“你可是主谋,还当堂做了伪证的,会有什么后果,不需要我再提醒吧?拦下她,可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自己。”
邵夫人道:“就算有那刘宝,还有莲生的证词,这案子也翻不了。老爷当初把案卷、证据全都处理了。连案卷、证据都没有,当初定案的东西都不在,他要如何推翻?”
“案卷?”梁夫人冷笑一声,“那周大人手里可有案卷了。”
“有案卷?怎么会,老爷他明明……”邵夫人跌坐在了榻上。
梁夫人:“你再与我在此耽搁,便也不必去拦了,坐等衙门来抄家便是。”
想到此,邵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莲生,你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我是有难处的,等回府我慢慢说与你听。”
说着,又去抓许莲生的手臂,却觉得手心湿漉漉的,抬起来一看,竟是一手的血。
她吓了一跳,顺势道:“莲生!瞧你身上这血,你这是受伤了?”
“无妨!”许莲生截口打断道。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笑着看向邵夫人,大声道,“夫人意外什么?我身上的血都是哪儿来的,夫人你可比谁都清楚!”
“你说什么呢!”邵夫人目光闪烁了起来,“我怎会知道。你就算没受伤,也必定受了惊吓,还是先回府歇息,改日再来。”
许莲生却并不应她,笑着转身看向门口,大声道:“今日我若是就这么踏出衙门,只怕就没命再踏进来了。”
此话一出,里里外外的人目光齐齐扫向了邵夫人。
“难道是杀人灭口!”
“邵夫人怕她说出什么?”
“这案子果真另有乾坤!”
许莲生往堂上看去,屏风后隐约露出了一角人影。她到高仲墓前的时候,那人便已经等在了那里。
孟珂并未言语,直接便递给她一样东西。
许莲生心中猜到那是什么,颤抖着手打开一看,果然是和离书。
邵夫人拒绝了她,后来,高升又借着儿子送葬之机逃走。她开始还心存幻想,想着他既然逃了,此生便不用再见此人,谁知回府就见他笑着看自己。她吓得冲出门去,一口气跑到了邀月阁后门的暗巷里。
雨歇那日告诉过她:“我家主人可以帮你。若有需要,可到邀月楼找贾四,他自会为你传话。”
她咬了咬唇,对着墙角阴影中的人道:“请你家主人帮我。”
看着这份和离书,许莲生的大半生在眼前飞快掠过。
她得知被赏给高升的时候,成亲的时候,生孩子的时候,孩子乖巧可爱的时候,渐渐被惯坏的时候,越来越像他爹的时候,她越来越失望的,乃至到爱恨交织的时候,他死的时候……
早在高升入狱之初,高仲死之前,周冶就让高升写了和离书,以免祸及妻儿。高升自然不是为了妻,而是为了儿,最后这东西真的排上了用场。
孟珂看着许莲生,含着温煦的笑道:“你自由了。他从此与你再无干系。”
许莲生从和离书上抬眼看着孟珂,泪花闪灼:“我自由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是,要我做的事还未完。小姐就不怕我得了和离书,在堂上反口……”
“我既然提前给你,自然也做好了你可能那么做的准备。”孟珂笑道,“但是,不管你站不站出来,我都会给你这份自由。”
孟珂道:“你自由了,接下来的路,你可以自己选择。到底是继续忠于邵夫人,忠于曾家,还是……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出了你心中那口,郁结了半辈子的气。”
临走之前,孟珂还对她说了句话,“今日去县衙的这条路,会是沾满鲜血的路。你若要走,需做好心理准备。”
她本是抱着不惜一死之心踏上这条路的。这一路走来,虽有惊吓甚至恐惧,可此刻站在邵夫人面前,她觉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全然的无所畏惧,觉得那一路走来值得。
***
许莲生往屏风后感激地看了一眼,转头又对堂上的周冶道:“大人,老身无碍,可以回话。”
“既如此,便回话吧。”周冶问,“许莲生,刘宝称,他潜入曾府放威胁信的时候,被你撞破,但你认出了他,放他走了。可有此事?”
“有。”许莲生道。
周冶继续问:“刘宝还称,你是因为知道他父亲刘顺当年在霍家案中含冤而死,故而放他走,可属实?”
“属实。”许莲生想也没想,果断道。
“曾怀义命案与邵夫人自尽,可与刘宝有关?”
“并无关联。”许莲生看向邵夫人,“我家大人下葬之日,夫人确曾假装被迫自尽,但那是因为她误以为那封威胁信来自一个她无力抗衡之人,绝非这个没有能力威胁她的刘宝。”
“许莲生!”邵夫人又急又怒,声音都破了,“你在瞎说什么!”
周冶一拍惊堂木,吓得一哆嗦:“夫人,你若咆哮公堂,本官就要将你请下去了。”
“那我便由得她胡说么?”邵夫人不服道。
“这么说,夫人你自愿与她对质,成为此案证人了?”
“这……我……”邵夫人一下没主意了,往人群中扫去,试图寻助,“老身只是反驳她的胡话。”
“那也等她说完,你再说。”
邵夫人只好暂时应了声:“是。”
周冶又看向许莲生:“依你所言,刘顺乃是蒙冤?”
许莲生:“不只是刘顺蒙冤,霍家案中所有人均蒙冤!刘顺和那数十人,都是无辜被诬,实乃曾怀义与霍茹蕙……”
“莲生!”邵夫人怒喝道。
看到邵夫人的怒容,看着她那浑浊麻木的眼中的震惊、愤怒、破碎,还有祈求,许莲生顿了一瞬,随即忍不住笑了。
离开儿子墓前,她最后对他说了一句,“为娘如今了无牵挂,这条残命,便可随心了。”
那时的她只是想任性而为一把,却没想到,原来,随心而行竟是这般快意!
她的笑容很快敛去,更大声地道:“当年的霍家案,实乃曾怀义与霍茹蕙通/奸/苟/合,身怀有孕,反诬他人强/奸,蓄意构陷数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