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有些晒了,花木投影在窗棂上微微拂动,林夫人房里燃着沉水香,袅袅无形,凉意舒爽,给人安稳和宁静。
这个闺阁里的少女,眉宇灵动,如一朵花,生出了情意。
林潇月的话落到林夫人眼里,看着真不像作伪,林妇人惊讶之余连忙追问,“是谁呀?你可得告诉母亲。”
“他——芝兰玉树,诚挚洒脱,真心可鉴。娘,过了这阵子我再跟您细说好不好?”潇月有些不好意思,心里的词太多,说不下去了。
“不行,这是大事,我得赶紧派人去打听打听,家世如何,家风如何,还有父母性情,为人处世......”
“娘,急不得急不得,现在这是我的秘密,为了安您的心才告诉您的,您可得先帮我保守着。反正他是个清白磊落的人,不会有什么不堪。”
“不能光看这一个人呀,家里的情况更得细细地打听。”
“娘——”潇月摇摇林夫人的胳膊,靠着她撒娇,“娘,你还愿意跟从前一样待我,女儿不知道有多高兴。我能活下来,属实不易,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爱惜自己的一生,也会尽我所能,让我们全家安好,安您一生。”
“娘,您信我,像我信您一样,好吗?”
林夫人噙着泪,搂紧了潇月。
缓了缓,潇月坐直了身子,柔声说,“二哥那边,母亲也不用担心,全都交给我处理。我和二哥感情是很好,但那都是纯粹的兄妹之情,就算二哥比我早知道那么几天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然而感情可不是说转变就能转变的。”
“二哥的性子我最了解,他若真心爱慕一个姑娘,定不会随随便便喊出来,他会揣在心里,时刻想着藏在哪里才放心,要么就是——他明明喜欢上了人家,自己却浑然不知。”
“二哥的话就是一时冲动,他是为我好,怕我心里凄凉,恐我担忧无处可退。其实,他是情急之下忽略了父亲母亲的性子,我有你们,你们彼此猜疑有了隔阂,都没让我受半分委屈,又怎会因此让我无地自处。”
“你呀,月儿,你刚出生就经历那么多险情,九死一生偏偏就到了我怀里,我时常抄经拜菩萨,我怎能不知缘分二字?”
“二哥心地纯良,与人无私,定得给他寻个果敢懂事的娘子,圈着他管着他,但深深地爱着他。”林潇月笑吟吟地说,“母亲只管把心思放在给哥哥姐姐说亲上吧。”
“好,就听月儿的,等我养养精神就出去走动走动。可是月儿,你早上去苏府,可是都知道了?”林夫人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嗯”,林潇月看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又听了一段故事。”
“苏老爷他......”
“苏叔叔的故事,和父亲的故事,中间残缺了一页,找不到这一页,谁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同一个故事。”
“罢了,老天爷自有指示,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潇月说得对,看似只是少了薄薄的一页,时间过去了十五年,茫茫人海,能不能寻见,是否能将故事还原,岂是一个难字可以概全?
与其把自己缠在漩涡里,不如放手。
人生小满,已是幸事,勿求万圆,留一点厚泽给余生,才有长长久久的盼得以实现。
林潇月回去歇息了,家人只当她会难过会伤怀,不知她自幼在爱护里长大,一向把亲情看得重。父亲带她见识世上奇珍,学习道理,从二哥那里拿的话本子,江湖豪情,义气冲天,让她的性情里多了三分侠气。
还有拂云谷的那番经历,所遇不凡,脱胎换骨,短短辰光,她已不是深院粉墙里只懂拂扇拈花的小姑娘了。
她并没有把自己的计划跟母亲讲,母亲才是那个富贵宅门里养出来的娇花嫩蕊,她再刚强,再撑着那番骨气,所有的心思计较也只限于家中数人,确切地说,只限于父亲。
母亲善良,心肠好,耳根子也软,自幼被父母呵护,成亲后被丈夫挡在身后,儿子大了她自己都盘算着要靠儿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明明她疑心了枕边人好几年,但凡她有几分泼辣,但凡她能发着狠儿地做点什么,林潇月都会试着多给她说一些。
所以她才放下那么多想要去做的事,先去给自己寻个良人订终身,就是为了让母亲安心。就让她烦恼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吧,在自己的领地里任其骄傲任其单纯,相信慈悲心肠,必有好报。
这样多好,她的亲生母亲那么惨......
是的,她在心里已经确认了,张惜玉应该就是她的母亲无疑了。如果说父亲故事里她长得像张惜玉她可以认作巧合,苏叔叔眼里她像张惜玉她可以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是福伯将她认错的那一刻,她不得不信了。她不止是像,很可能几乎一模一样。
搭配上那些旧事,那场独一无二的雪,她无处可逃。
那么可怜的一个女子,生时卑微,死后无息,不管怎么说,是柔弱的她拼了命把自己带到世上留下来。既然她已平安长大,总该报一报这——弑母之仇。
苏老爷的故事有隐瞒,当年苏夫人并无阻拦,他为何就是不肯给张惜玉名分?一大一小两条命摆在他面前,他又为何连仇人是谁都不追查?
还是说......他明知仇人是谁!
父亲的话也有漏洞,让母亲想法设法认她为亲生,这不是一个寻常的想法,父亲说的那些理由说服了当年的母亲,但在她听来都是别有用心的掩饰。
说什么怕她长大懂事后心里不舒服,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否则他也不必把车夫送得远远地。还有在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他师妹的时候,就应该能想到真相会有大白的一天,而且他也没想瞒到底,他不是和多年不联系的苏叔叔联系上了吗?如此不惜暴露她的身世,就不怕她心里难受了?
还有怕原生家庭找来......这话更是不堪一击。秋水那样混不吝的爹爹,母亲一深宅妇人动动手就轻易摆定了,从包着她的衣服看,左右不过是普通人家,就算找来了也得是感激涕零,敢有非分之想随便就能料理了,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
除非,她身上还有其他东西,让父亲不得不忌惮,不得不掩饰。
苏叔叔的故事是从张惜玉进入苏府开始讲起的,那么她之前在哪里呢?经历了什么呢?为何落得孤身一人黯然消沉?她找到苏叔叔,苏叔叔那么痛快地就接纳了她,两人还很快有了孩子?
若有他们之前就有情,便不该走散,若此前清白,感情发展得如此之快,也太蹊跷了些。
林潇月一边想着,一边简短地写下这些疑问,谜团越来越多,浓雾越来越深,她在找,找一个能破局的方位。
眼下看来,着力点还是要苏老爷身上,看来还是得找时间再去听听苏叔叔未来得及讲的故事,好好挖一挖才行。
毕竟,可以藏起的那部分,往往就是关键。
有了思路,心里便安定了许多。
林潇月走出自己的小书房,叫来忆棉和连云。
“你们两个,刚才在街上看到什么了?”她好像从来没对她们两个如此严肃过。
连云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充满迷茫,她不知道二小姐所问何事。
“回二小姐,奴婢看到二小姐跟陆公子有要事相商,我们不敢打扰,所以远远地避开了,什么都没听到。”忆棉回到。
连云这才恍然大悟般随着点了点头。
“我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说,你们要好好记在心里。”
“是。”
“第一,我不是父母亲生,我是被他们收养的孩子。”这么大的事,林潇月说得云淡风轻。
毫无意外地,连云和忆棉脸上都表现出震惊,尤其是连云,她可是陪着二小姐长大的,阖府上下二小姐是什么家庭地位有多受宠她可是一清二楚,此刻惊得她嘴巴都忘了合上。
潇月拿起桌上的点心塞进连云嘴里,“丑死了。”
“这两天家里风波不断,你们应该也感受到了,多半都是因为我的身世。现在一切都讲明了,不会有什么影响,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生活,而且,我的真实身世也不会对外公开,我仍是父母的女儿。”
连云狠狠地点了点头。
“之所以告诉你们,一来旁人眼里你们是我的心腹,我把你们当姐妹,愿意告诉你们实情。二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不希望你们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件事。”
“二小姐放心,我们知道怎么做。”连云眼里闪过心疼,而忆棉的眼里却含了刚毅。
“第二件事,秋水没事,她去过自己的日子了,如果有缘大家还会见到,不要再惦记了,更不要伤心了。”秋水的事是导火索,这俩丫头见过她发疯的样子,都以为秋水遭遇了不测,哭也不敢哭,怨也不敢怨,偏偏她自己也不得安生,让她俩问也不敢问,只一门心思地照顾她。
“太好了,秋水姐姐聪明又能干,她一定会过得很好。”
“最重要的一件事,从现在起,这个院子就交给你们了,我也不准备再提拔别的丫鬟了,屋里就你俩伺候,平日警醒着点。来了杭州不比在苏州,人员杂乱,凡事都需自己上心。”
其实还有一个疑问潇月连写都没敢往纸上写,她是张惜玉刚生下的女儿,明明她还活着,为何又有一个死婴被送回了苏府?
只能说,她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或者说,她是某个人棋盘上的棋子。
她瞬间能想到的事,她不信父亲和苏叔叔想不到,可他们却连一句提醒都没有。
只能是,棋局过大,提醒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