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辈子会是幸福的。”
凯瑟琳捏着莫琳递来的纸,愣愣地重复着她的话。
她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像是下定了决心,说:“夫人,既然我要和从前的一切都割舍干净,我想把一些话告诉你。你可以当作病人的胡诌,总而言之,你要听好了。”
凯瑟琳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床沿边上坐下,等找到重心后张开四肢,孩子般的胡言乱语起来。
“蠢货!疯子!活该他家人丁凋零,唯一一个有脑子的也被送来我的床上。等她死了之后,他也会得到清算的,竟还敢妄图得到我的荫蔽吗?如果不是我拦着,想让他死的人早就闯进大门,扑到他的卧室里去行刺了!”
莫琳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看见凯瑟琳的眼神是涣散的,就好像在扮演一个根本不是她的人。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凯瑟琳?”她只好轻声试探,生怕刺激到她。
也许是出于某种被窥探的恐惧,凯瑟琳没有回应她,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忽然又扑到了桌子边上,对着自己原先躺着的地方说:“先生,您喝醉了是不是,您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卢西安就在这附近,他会再来向您讨债的。”
“狗崽子!”
凯瑟琳此时看上去已经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连样貌都连带着变得可怖起来。她转过身继续骂道:“那家伙以为捏住了我的命脉,是不是?!他继续做他异想天开的美梦去吧!就算他把东西递到市政厅大人们的手上,我也有法子把自己从他的诬告里摘出去,大家就会知道这些肮脏的贱民是怎么想方设法来拖我们下水的!”
莫琳看着她病态的脸庞上有两根不合时宜地竖起的眉毛,莫名想起了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罗什舒亚尔侯爵。
“你是在扮演他,是不是?!”
她激动地走向凯瑟琳,眼疾手快地把她在瘫倒的前一刻扶住了。
“你要告诉我罗什舒亚尔的秘密,对不对?”
这个脆弱又顽强的可怜女人,竟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方设法为她传递消息吗。
“夫人,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凯瑟琳虚弱地张开嘴,刚才的话似乎已经耗费完了她所有的力气,“他是个可恨的人,您该摆脱他去过您的幸福日子。”
莫琳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只能看着她慢慢从自己的臂弯中滑落下去,就像看到焦黄的花瓣脱离花枝一样。她知道她时日无多了。
“我向你保证,下一次见到你,我会带给你他的死讯。”
莫琳把凯瑟琳安顿好,带着满腔心事从房间里走出来。
“不愧是从阿里芒和菲尔曼手里抢下歌剧院的人。”
刚走出圣安妮,莫琳就看到埃里克倚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不如说得坦诚点。”
“你是真的对那女人感到愧疚,还是想从她嘴里套出更多罗什舒亚尔的消息?”
莫琳神色微变,被什么东西刺到似的缩了一下。
她在这个话题上没有发言权,因为她确是受益者,而凯瑟琳的牺牲也即将成为事实。
可即使这样,也不代表埃里克能够用这话来嘲讽她。
“你要是有异议,对我消磨别人的做法嗤之以鼻,大可以在一开始就阻止我,不必现在才来冷嘲热讽。”
“如果你可怜那女人,你该在我选中她的时候就拒绝这么做,或者干脆开出更丰厚的价码,不至于让别人在临死前还要为生计发愁。”
“怎么会呢?”埃里克眯了眯眼睛,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嶙峋却奇美的艺术品。“我为什么要可怜她?她能在生命最后一刻替你做事,应当感到荣幸才对,又有什么好去可怜?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夸赞你都来不及,莫琳,可爱的莫琳,聪明且有智谋的莫琳。”
这可称不上是夸赞,尤其是她刚从一位濒死的妓女的房间走出来,这只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莫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打算再继续同这个疯子搭话,径自钻进了马车。
埃里克的速度却比她更快,他把手臂横隔在她和车厢之间,阻止她在听完自己的话前背过身去。他说:“本来我们该是去圣马赛的,但在这之前,我还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会让你高兴的地方。”
埃里克从来没把莫琳带去什么能让她高兴的地方过。
更确切的来说,他们从一开始见面,到后来的几次相遇,都不是令人愉快的。所以她根本没有对他的话报以什么信任,相反的,她更愿意相信那是令埃里克自己感到高兴,而令她痛苦的地方才对。
但这次莫琳却猜错了。
——埃里克的马车停在了歌剧院的后门。
莫琳怔愣着看着歌剧院外墙上的砖石,心想,她都记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回来过了。
从她嫁给罗什舒亚尔开始,她就没再能回过歌剧院了。首演的热烈以及克莉丝汀那场瞩目的求婚还历历在目,可转眼之间却物是人非。惹人遐想的神秘男高音离开了剧院,而女首席则在爱情破灭后悲伤地回到了原地。为了歌剧院的基石不因破灭灰败而坍塌,她错过了这里太多事情,
“我要去见梅格。”
“当然,”埃里克点了点头,“你会见到她的。还有索菲亚,她也在这里。”
“你把索菲亚安排进了歌剧院?!”莫琳震惊地问。
她还以为歌剧院里已经全都是罗什舒亚尔的人手,就连能在这里找到梅格都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更别提索菲亚。
一方面,她怀疑埃里克在歌剧院介入的权力到底有多大;另一方面,他难道不害怕被罗什舒亚尔的人认出来吗,索菲亚可是她在塔楼禁闭时的贴身女仆。一旦被人认出来,他们自然会联想到塔楼里锁着的夫人去了哪里,连带着女仆一起问罪。
“我以为你会想在这里见到她的,看来我猜错了。”
埃里克意外地挑了挑眉,引领莫琳一路穿过歌剧院底层的廊道,“既然这样,那么还是先带你去更能制造惊喜的地方吧。”
“我们要去哪儿?”
听到莫琳的话,埃里克脚步一顿。
她的用词使他欣喜。
她竟然用了我们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是不是代表她已不再那么抗拒他了?
就连埃里克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面具下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变得从所未有的柔软,即使是那道狰狞贯穿的疤痕,此刻的转折也不那么生硬了。
为什么她不能一直这么问呢?就好像是在问他他们人生的旅途该通向哪个终点那样问他,那么他会告诉她,他愿意去任何地方。
巴黎或许永久也不能接纳埃里克,更不会为他提供什么体面的容身之所,但起码,在莫琳的言辞里,埃里克第一次被当作了伙伴。
那两个普通却缠绵的音节,象征着他们的关系如同嘴唇和舌头一般密不可分。他和她会是同时出现的,他也会他和她被共同提起。
这种伙伴关系,能以‘我们’来共同提起的微妙关系,似乎比情人要更加迷人。
“你会知道的。”
埃里克几乎不能再按耐住自己的欣喜。
他不敢回头去看莫琳的表情,不断加快的步伐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期待。他迫不及待看到她见到那场面的表情,知道他所为她做的一切,她会高兴吗?
他们最终来到了黑湖。
来的路过于弯弯绕绕,即使现在把她扔到起点去也是绝不可能再走一遍的,以至于莫琳终于走到这片湖前时,她是恍惚的。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莫琳看着如死水一般平静的湖面,心也连带着掉到了谷底。
这里带给她的回忆和藏匿在荒野间粘稠的沼泽没什么两样,幽灵的居所和幽灵本人一样,都习惯缓慢地绞杀灵魂。
“当然是为了向主人展示她的新家。”
埃里克的手边多了一根撑杆,那艘熟悉的贡多拉摇船正安静的停在他的身侧。
他朝莫琳伸出手:“你不上来吗?”
不,当然不,她怎么可能再次主动地踏入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敏锐地捕捉到她后退的倾向,埃里克没有再给莫琳回应的时间,他握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拽上了船。这下她不得已不面对了,隔岸跃动的烛火抓住了莫琳的视线,她很难不去注意那边的景象,似乎里面藏了许多摄人心魄的秘密。
如果莫琳此刻有闲暇去看上一眼他的表情,就会发现他脸上的愉悦已经转变为了迫切的期待。通常来说,在莫琳后退的那一刻是,他就应该发怒了,可埃里克却没有。
这种不同寻常的反常表现恰恰说明了莫琳正行走在更危险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