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苏晚意都表现得异常安静。
她按时上学——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本地大学,苏家为了面子给她挂的学籍;下午则去图书馆或博物馆,行为轨迹规律得乏善可陈。
帆布包里不再装着那份旧报告,而是一些艺术史和哲学书籍。
她甚至开始用那部安装了新电话卡的手机,给林晓发了几条关于摄影展的寻常信息。
她在扮演一个受惊后安分下来的“苏晚意”。
但暗地里,她全部的神经都紧绷着,像潜伏在草丛中观察猎手的猎物。
她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于研究那晚获取的比特币。她不敢在家里或常用设备上操作,只能利用图书馆、咖啡馆的公共电脑,通过极其迂回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查看那个钱包地址。
起初几天,一切正常。那笔钱安静地躺在那里。
第四天下午,她在市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再次登录一个海外中转节点查看时,瞳孔骤然收缩。
余额变了。
不是变少,而是变多了。
多出了一笔清晰可辨的、约十万元的等值比特币,转入记录就在两个小时前。
转入地址是一串全新的、毫无特征的代码,无法追踪来源。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变得冰凉。
这不是系统错误。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来自陆靳寒的、清晰无比的信号——他知道这个钱包的存在,并且,他能随意地向里面注入资金。
她自以为隐秘的退路,从始至终都在他的监控乃至掌控之下。
他不仅看着,还能轻易地修改“游戏数据”。
一种混杂着羞辱、愤怒和巨大无力的情绪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猛地关掉网页,清空所有缓存和历史记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同学,你没事吧?”旁边一位正在查资料的老教授关切地问。
苏晚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快速收拾东西离开。
走出图书馆,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那多出的十万元,像一道金色的枷锁,无声地套在了她试图独立的脖颈上。
是“礼物”?还是警告?亦或是……饲养猎物的饵料?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大脑飞速运转。
接受这笔钱,等于默认了他的“馈赠”和随之而来的掌控。
拒绝?她连拒绝的渠道都没有,难道要公开这笔“不明资产”?
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彰显力量?逼她低头?还是……有更深的目的?
她想起那份“嫁祸”文件,想起那张电话卡,想起网吧的“临时检查”。
陆靳寒的每一次出手,都看似在解决她的麻烦,实则将她更紧地绑向他自己,同时割断她与其他可能路径的联系。
他在系统性地、耐心地拆除她所有的外部支撑,迫使她只能依赖他提供的“解决方案”。
这认知让她不寒而栗。
……
就在苏晚意心神不宁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那部新手机。
一条新的加密信息,来自那个未知号码:
【南城路,‘遗忘时光’咖啡馆,靠窗第二个位置,下午四点。你想知道王总最近的麻烦,那里有答案。放心,没有监控,只有咖啡。】
王总?那个濒临破产、她曾想接触的目标?
苏晚意盯着这条信息,指尖发凉。
他连她未付诸行动的想法都知道?还是说,他正在“替”她推进复仇计划?
去,还是不去?
她知道这很可能又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接触点。
但“王总的麻烦”对她而言确实至关重要,那是她复仇棋盘上针对顾家的一颗关键棋子。如果陆靳寒真的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
挣扎片刻,她看了看时间,转身走向地铁站。
下午四点,“遗忘时光”咖啡馆。
一家很小的独立咖啡馆,装修复古,客人寥寥。靠窗第二个位置空着,桌上已经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拉花精致。
她坐下,警惕地环顾四周。
确实没有看到明显的监控设备,店员在柜台后专心制作咖啡,唯一的另一位客人是个戴着耳机看书的学生。
她面前的咖啡杯下,压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
她拿起信封,打开。里面是几张复印件和手写的分析笔记。复印件是几份模糊但关键的财务往来单据影印件,指向王总公司一笔被刻意隐瞒的巨额关联交易,而交易的另一方,赫然与顾泽宇的父亲顾宏达有隐秘联系。
笔记则条理清晰地分析了这些单据如何能成为引爆王总公司危机的导火索,并间接打击顾家。
资料专业、致命,且完全契合她的需求。
甚至贴心地在最后备注了建议的匿名举报渠道和时机。
又是一份“恰到好处”的礼物。
苏晚意捏着纸张,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陆靳寒像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剧本作家,不仅为她设定了角色,还为她写好了台词和动作,甚至连道具都准备齐全。
她端起那杯微凉的拿铁,喝了一口,苦涩中带着奇异的醇香。
就像陆靳寒的“帮助”,明知有毒,却难以抗拒。
“小姐,这咖啡还合口味吗?”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
苏晚意抬头,一个穿着咖啡馆围裙、气质干净的男人站在桌旁,微笑着看她。
“一位先生预付了钱,说如果您来了,让我务必问问。”
“他……长什么样?”苏晚意问。
“很高,穿着黑色大衣,没看清脸,气质有点冷。”
店员想了想,“对了,他留下句话,说‘咖啡钱已付,资料免费,选择在你’。”
选择在你。
苏晚意几乎要冷笑出声。这算什么选择?把最锋利的刀递到你手里,告诉你仇人的咽喉就在那里,然后说“选择在你”?
她收起资料,对店员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走出咖啡馆,夕阳将街道染成暖金色,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帆布包里,装着能撼动顾家根基的利器,也装着陆靳寒无处不在的阴影。
……
当晚,苏晚意没有研究那些资料,而是早早躺下,却毫无睡意。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复盘重生以来这短短不到十天发生的一切。
陆靳寒的形象从一开始的谜团,迅速膨胀成一个笼罩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庞然大物。他的意图依然模糊,但他的手段和影响力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到底要什么?她的顺从?她的恐惧?还是……她这个人?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紧。
前世坠楼前那双猩红绝望的眼睛再次浮现。那里面承载的情感太过沉重复杂,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兴趣或算计。
她翻身坐起,打开台灯,拿出母亲留下的笔记本。
翻到最新一页,她盯着之前写下的“需查明关联”,笔尖悬在空中,久久无法落下。
关联……什么样的关联,能让一个站在顶端的男人,对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投入如此惊人的关注和资源?
她想起自己平淡无奇的前二十二年,除了苏家养女和顾泽宇前女友的身份,毫无特殊之处。
相貌清丽但绝非绝色,性格前期更是怯懦无趣。
唯一特别的就是……死过一次。
而陆靳寒,似乎对她的“死”反应巨大。
一个荒诞却又无法完全排除的猜想浮上心头:难道陆靳寒也拥有前世的记忆?或者,他与她的前世,有着她不知道的深刻交集?
但这个猜想带来的问题比答案更多。
如果他记得,为什么前世对她漠不关心?如果他与她有交集,为什么她毫无印象?
线索太少,谜团太深。
她烦躁地合上笔记本,走到穿衣镜前。
镜中的女孩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眼睛,褪去了曾经的怯懦,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疲惫,还有一丝被逼到角落的、倔强的光。
她对着镜子,缓缓地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类似陆靳寒在监控画面里那种,扭曲又温柔的笑。但做不到。
那笑容里包含的情感太过复杂,她无法模拟。
“陆靳寒,”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说,“你到底是谁?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镜子沉默着,映出她孤独的身影和身后空旷的房间。
……
与此同时,陆氏集团顶楼。
陆靳寒没有开主灯,只有办公桌上一盏古董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他面前摊开着几张放大的照片,都是不同角度的苏晚意——图书馆看书的侧影、咖啡馆外捏着信封的瞬间、甚至是她对着镜子出神的模糊画面(来自她房间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型镜头)。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镜中那迷茫又倔强的眼神上,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中她的脸庞。
桌面的另一角,放着一个打开的古董檀木盒,里面铺着黑色丝绒,丝绒上静静躺着一枚有些陈旧、却擦拭得很干净的水晶发卡。
样式简单,正是苏晚意前世最后佩戴的那一款。
他的眼神在发卡和照片之间游移,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痛苦、偏执、渴望、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快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就快……能碰到真实的你了。”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加密汇报传来:【目标已接收并查看资料。情绪反应:警惕,困惑,压力增大。暂无进一步行动迹象。】
陆靳寒扫了一眼,没有回复。
他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是关于顾家近期几个关键项目的深度分析报告,里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致命的弱点。
他看了片刻,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一个号码。
“秦屿。”
“陆总。”特助秦屿的声音立刻传来,清晰冷静。
“顾氏城东那个物流园项目,”
陆靳寒语气平淡,像在讨论天气,“他们不是急需一笔过桥资金吗?让信达那边去接触,条件给优厚点,把合同签死。”
秦屿顿了顿:“陆总,那个项目我们评估过,短期有政策风险,长期回报率也一般。信达是我们的关联公司,这样介入会不会……”
“照做。”
陆靳寒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另外,王总那边‘不小心’漏出去的消息,可以再加点料,确保他一周内走投无路,只能去找顾宏达狗急跳墙。”
“……是。”秦屿不再多问。
挂断电话,陆靳寒靠回椅背,目光重新落回苏晚意的照片上。
他在为她铺路,更是在为她清扫战场。把猎物赶到一起,把武器递到她手中,甚至替她拉开弓弦。
他要她自己射出复仇的箭,但要在他划定的猎场里,用他提供的弓箭。
只有这样,她每一次的成功,每一次的成长,才会与他产生无法割裂的联系。
她的恨,她的目标,她的努力,都将慢慢打上他的烙印。
这是一种更深的捆绑,从利益到情感,从目标到手段。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具顺从的傀儡。
他要那个在绝境中也会冷静布局、在压迫下仍会倔强反抗的灵魂,一步步,主动地,走进他精心编织的网,最终发现,这片看似束缚的天空,才是唯一能让她翱翔的地方。
“晚意,”
他对着照片,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诡异的满足,“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这一次,我会一直看着你。”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他坐在一片昏黄的光晕和无数监控屏幕的微光中,像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耐心等待着蝴蝶的每一次振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