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秦野声音里带着喜悦,然后做了一个让林亦文愣住的举动——他抬起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并无暧昧感或侵略性,反而有完成重大协议后的松懈,以及奇怪的嘉许,仿佛在说,这就对了。
这是怎样?老板鼓励优秀员工么?林亦文心中吐槽。
“那就……睡吧。”秦野说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还带着一丝哄劝。
说完,他便真的就势躺下,拉过被子盖到胸口,几乎是立刻闭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均匀,眉心舒展开,嘴角甚至留着未褪的模糊笑意。
醉酒和心满意足共同作用,让他迅速沉入了毫无防备的睡眠。
林亦文有点懵逼,这家伙的脑回路她无法理解,这一切也发生得太快,感觉像龙卷风卷过,风停了,人静了,世界却已变了样。
她看着他毫无阴霾的睡颜,觉得自己刚刚似乎签订了一份新的附属条约,内容不详。
睡吧,秦野说得那么轻松。对他而言,等于倒头就睡的安眠,对她而言,却是漫漫长夜与内心拉锯的开始。
真是世界的参差。
林亦文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掌心里有四个浅浅的指甲印,泛着红。
不疼,就是……有点空,冷风在往里灌。
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别墅的花园,路灯在夜色里亮着昏黄的光,喷泉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一切都精致,完美,似电影布景。
她在这个布景里,演一个叫“秦太太”的角色。
演了这么久,她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直到刚才那句话,把她从头浇到脚。
那句话在她脑子里自动重播了十几遍,像卡住的唱片。不知第几遍时,她突然扯了扯嘴角,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比什么比?她压根就没打算参赛好吗?
她是林亦文,不是金薇薇,她不会轻声细语温柔安静,做一朵恰到好处的白月光。
她只会演戏,只会吐槽,只会为了一个网剧角色跟人吵架,只会……做林亦文。
可她为什么非要比得上呢?
林亦文转过身,看着床上熟睡的秦野。
他睡得很沉,这一刻,看起来不像叱咤商场的秦总,不像冷冰冰的协议丈夫,也不像她记忆里闪闪发光的少年。
他只是一个喝醉了、有点茫然、需要有人陪着的大男生。
她轻轻走过去,在床的另一侧躺下,盖着另一条被子,离他远远的,中间隔着足以再睡两个人的距离。
床很大,可床干嘛要买这么大,是觉得一位太太不够吗?还是为未来的正牌对象预留了空间?
她睁着眼,盯着天花板。
脑子里一遍遍回放那句话,每回放一次,心里就冷一分。
但奇怪的是,每冷一分,脑子就清醒一分。
像有什么东西,在冰层下慢慢苏醒。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秦野那侧。
过了很久,睡意终于像潮水般漫上来。
临失去意识前,她迷迷糊糊地想:明天早上,这位醉鬼还会记得……今晚的戏码吗?
第二天清晨,林亦文醒来时,身旁空空如也,对方已按时离场,昨夜种种,好像一场临时加演。
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上午九点了。
她洗漱整理,换上合适着装,对着镜子练习了三遍“我很好,什么都没发生”的表情,才慢慢下楼。
无论内心多么狂风暴雨,表面必须晴空万里。
秦野坐在餐厅里,面前摆着咖啡和一份财经文档。
他穿着灰色家居服,头发微湿,应该是刚晨跑完,洗过澡。看似已经恢复了出厂设置,是冷静自持的原样。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了一瞬。
“早。”林亦文先开口。
“……早。”秦野放下报纸,“昨晚……”
来了……林亦文在餐桌对面坐下,接过张姨端来的燕麦粥,用勺子慢慢搅着:“昨晚怎样?”
“我好像喝多了。”秦野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不该说的”,这四个字用得很精妙。
林亦文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嚼了两下,才慢悠悠地回答:“没有,您就说了些关于星辰湾项目的专业见解,非常深刻。”
秦野明显不信,眉头微蹙:“真的?”
“真的。”林亦文抬起眼,冲他笑了笑,“您醉后还挺安静的,倒头就睡。”
这句话半真半假,安静是真的,但那些话……算了,和醉鬼较什么真。有些真相,不如让它烂在昨晚的酒精里。
而且,昨晚对她来说是惊涛骇浪,但他确实一直风平浪静。
秦野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可信度。最后他点点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那就好。”
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阳光洒在光洁的桌面上,一切都平和得像幅静物画。
直到林亦文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擦擦嘴,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您昨晚说,让我以后都睡主卧……是醉话吧?”
秦野端着咖啡杯的动作停顿在那里。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不是醉话……你是秦太太,睡主卧是应该的。”
十分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完美回避了所有私人动机。
“之前分房是因为……”他似乎在斟酌用词,“需要时间适应。但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
“哦,明白了。”林亦文点点头,心道,所谓适应期结束,也是您单方面宣布的啊,独裁者。
她没有追问,或者质疑,也没表现出任何情绪。
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秦野看了她一眼,因为反馈不足,总令人不安。
“下午你有安排吗?”他换了个话题。
“看剧本,背台词。”林亦文老实回答。
秦野说:“那OK,下午时间空出来,跟我去参加校庆。”
林亦文一愣:“校庆?”
“母校一百二十周年校庆,我作为校友代表需要出席。”秦野放下咖啡杯,“你需要陪同。”
需要陪同……精确定义了她在这次活动中的角色——配件,装饰,秦太太这款产品的现场展示。
林亦文应下:“好的,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着装得体就行,下午一点出发。”秦野站起身。
他走到楼梯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昨晚……谢谢你照顾。”
这句话说得很轻,说完他就转身上楼了,留下林亦文坐在餐厅里,对着空了的咖啡杯发呆。
谢谢她照顾?
谢她什么?谢她在他醉后听他说,“你永远都比不上她”?还是谢她在他要求陪睡时,没有摔门而去?
这份感谢,她受之有愧,受之可笑。
林亦文扯了扯嘴角,把最后一点牛奶喝完。
她起身上楼,准备换衣服。经过主卧时,她停下来,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已经被收拾过了,床铺整齐,昨晚的混乱仿佛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极淡的酒精和柑橘沐浴露混合的味道,提醒着她,昨晚的一切不是梦。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秦芷莘发来的消息:“听说下午你要跟我哥去校庆?”
林亦文回复:“消息真灵通。秦总下达的任务,敢不从命?”
秦芷莘秒回:“那可是我们的母校!你高中时暗恋他的地方!这不等于重回案发现场?”
林亦文看着这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
案发现场,这个词用得真贴切。
她高中三年,那些小心翼翼的注视,那些写在日记里又撕掉的心事,那些篮球场边假装路过实则偷看的下午……她的青春暗恋,全都埋葬在那所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而现在,她要挽着这个她曾经暗恋过的男人的手臂,以他妻子的身份回到那里。
扮演一对恩爱夫妻。
扮演一个幸福的秦太太。
扮演一个……金薇薇的替身。
三层戏服,套在身上,哪一层都不是真的自己。
林亦文深吸一口气,回复秦芷莘:“只是工作,演员不挑场地。”
发送。
她把手机扔到床上,走到衣帽间,开始挑选衣服,换上连衣裙。
镜中的女人长发披肩,眉眼清秀,笑容标准,是完美的秦太太。
……
午后,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林亦文看了眼时间,十二点五十了。
她拿起手包,检查了一遍妆容,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演员登场。
下楼时,秦野已经等在客厅了。
“准备好了?”他问。
“好了。”林亦文走到他身边。
秦野伸出手臂,她自然地挽上去,动作流畅,因为演练过无数遍,肌肉记忆比真情实感更可靠。
司机拉开车门,两人坐进后座。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车子缓缓驶出别墅区,汇入主干道的车流。
林亦文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忽然想起高中时的某个午后。
她抱着一摞作业本从教学楼出来,看见秦野和几个男生从篮球场走过,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少年干净的白衬衫被风微微吹起。
那时她觉得,这个学长离她好远好远,远得像天边的星星。
而现在,这颗星星就坐在她身边,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雪松香水的气息。
却比那时更远了。
“在想什么?”秦野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亦文回过神,转头看他:“在想……校庆应该会有很多人吧?”
秦野看向窗外:“对,很多老同学,还有曾经的老师。”
“您期待见到他们吗?”
秦野沉默了几秒:“没什么期待不期待的,应酬而已。”
应酬而已,林亦文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对她来说,这场校庆是重回“案发现场”;对他来说,只是一场应酬。
车子驶过熟悉的街道,林亦文看见那些记忆里的店铺——那家她常去的奶茶店还在,只是换了招牌;那家书店还在,橱窗里摆着最新的教辅……物是人非,其中一些物,也非了。
然后,学校的大门出现在视野里。
红砖墙,金色校名,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车,穿着校服的学生志愿者在引导交通。
林亦文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秦野感觉到了,侧头看她:“紧张?”
“……有点。”林亦文实话实说。
“不用紧张。”秦野说,语气平淡,“跟着我就行。”
车子停稳,司机拉开车门。秦野先下车,然后转身,朝她伸出手。
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这个场景,像极了那些年里,她幻想过的画面——他朝她摊开掌心,带她走进他的世界。
幻想照进现实,却是以最讽刺的方式。
林亦文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手掌,他的手温暖,干燥,且有力,符合他的形象——总是在掌控一切。
她下车,站定,挽住他的手臂。
校门口已经有媒体在拍照了,闪光灯此起彼伏。秦野微微侧身,低声在她耳边说:“微笑。”
林亦文扬起嘴角,露出秦太太标准笑容。
他们并肩走进校门,走进那片承载了她整个青春回忆的校园。
而此刻,林亦文清楚地知道……
从现在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戏。
……
记忆潮水退去,现实沙滩重新显露。
林亦文从漫长的回忆中抽离,她看向手机屏,那条来自“冰山”的信息,还在置顶处飘着:“那今晚加班。”
看着那句话,林亦文心情复杂,像打翻了一整个调料铺——荒谬、无奈、忐忑、认命,或许还有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许……
不知道今晚的“加班”,又会是怎样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