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案1

    坊中一条小巷,狭窄,只三尺多长,勉强容得下三人并肩走。巷口一户人家支一摊子,热腾腾的锅气在冒。

    师傅双手交叉,一摊,一抹,一掐,再一甩,不一会儿,盆里的馄饨积成白色的山。

    巷子很浅,里头只二户人家。最里边的是一家打铁铺子,左边的屋檐下堆了很多柴火,右边靠墙的地方用石头砌了个灶,门口摆两个大木桩,一旁立两大水缸,几条长铁挂在墙上。灶台里的火正熊熊燃烧着,灼得空气都变了形。

    一大汉正光着膀子、举着锤子,哐当哐当打铁。

    他姓孙,街坊邻居统称老孙。

    老孙自小居于此,打铁的行当干了十几年,抡得手臂一粗一细。他的脸是黢黑的,上半身则是麦色,热汗溜溜地冒,水珠滴滴地聚,洇得地上一片深色。

    程非云刚放下帘子,随行的台院侍御史虞蔓压低声音说:“程……娘子,那家打铁铺就是这里,这也是最后一家啦。”

    “无霜,你从前来过这里,今日再来,可觉得有什么不同?”

    “你问我肯定是没有的。”说是这么说,但无霜还是仔细回想了下来时的情况,“一切正常。”

    程非云又撩起帘子,白天行人少,周遭往来者三三两两,巷子冷冷清清。不管怎么看,这都只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小巷。

    她放下帘子:“走吧。”

    下了车,她回头,无霜正准备下车。

    “无霜,你留下来看驴车。这是公家的车,丢了不仅会问责,还要赔钱的。”

    “从前没见你这么爱惜……”

    话说到一半,无霜犹疑地看了下虞蔓,便停了。

    程非云也看过去。

    顶着两人的注视,虞蔓后知后觉举手:“看车的事可以交给我。”

    “你不想跟我走吗?”

    虞蔓和程非云不相识,这是头次因公外出,情感上是陌生的。而这话很像情人间的问话,问得非常突兀,虞蔓和无霜俱是错愕,虞蔓更是下意识“啊”了一声。

    二人交换了下眼神,片刻,她才愣愣答:“没有。”

    “那就走吧。”

    只这一句,虞蔓就闭了嘴,紧紧跟她身后。

    晌午的大热天,隔着打铁铺五步远的距离,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沉闷的热气,弄得她的脸也燥热起来。

    老孙还在打铁。

    哐当——

    哐当——

    锤子砸在发红的铁块上,反反复复。

    程非云走近,隔男人五步远,从袖袋里掏出一把小臂长的匕首,弯月状,递到男人跟前:“请问,这匕首是你打的吗?”

    那人动作一顿,只瞥了一眼,又继续打铁。在此起彼伏的哐当声中,传来他的点头声,“是我打的。”

    “你卖的这柄匕首的主人涉嫌一件谋杀案,我需要你配合作下简单的问询。”

    边说,程非云边出示令牌。令牌是木制的,深棕色,盾牌状,上刻花纹与小字,正面御史中丞,背面程非云。

    他愣愣抬头,瞥了几眼令牌,“我……我不知道啊。”

    “进屋谈吧。”

    程非云率先进屋,老孙冷却铁块和锤子,本想直接随在程非云身后进去的,虞蔓唉唉叫住他。

    老孙疑惑回头,虞蔓嫌弃说:“审讯呢,把衣服穿上,光个膀子像什么样!”

    老孙一愣,打铁身热,不脱上衣会闷死,火点溅到衣服上还会大面积起火。安全起见,打铁时匠人总是裸上半身。他不敢提出质疑,就水缸里的水简单抹了下身子,擦汗去热,再把挂在门边上的上衣扎上,才进了屋。

    程非云已在木桌旁坐下,那双眼有意无意地盯着他。桌上有茶水,见她桌前空空,他往腿两边擦了擦手,先是给她倒了杯水,自己才畅饮。

    虞蔓紧跟程非云坐下,从袖袋里掏出折叠的宣纸和炭笔,展开置好。

    程非云把匕首递到老孙面前,任由他支使观看,“告诉我,你卖这把匕首时的情况。什么时候卖的,那人是什么人,他对匕首的要求是什么。凡你所知道的,事无巨细地说。”

    老孙拿起匕首,先观刀鞘,再抽开手柄,仔细观察刀刃。这把刃很锋利,银色的身,泛着寒光。刀柄刻字孙x,xx区。

    “好好瞧,瞧仔细些,别看走了眼。”

    老孙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到匕首上,脸贴得更近了。

    老孙说:“匕首不是我制的,应该算是我打磨的。”

    程非云与虞蔓对视一眼。

    当时是三月二十三日,他像平常一样在铺子里打铁器,突然出现一个人。

    那人脸很黑,像煤炭似的,一头卷发,一来就直接把这把匕首递给他。匕首生锈,刀刃非常钝。

    那人给了钱,说:帮我磨锋利些。

    程非云拿出一张卷纸,展开给老孙看。图像上的人一头卷发,一张脸抹得乌黑,头顶花里胡哨的布,身上挂胡七胡八的琉璃——这是许向南行刺时的装扮。

    老孙凑近,仔细扫量:“头发、皮肤很像,衣服不是我见时的那件,脸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五官。”

    “今天四月七号,距三月二十三已过去半月,半月前的事,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我也不想的啊。”老孙说着说着,语气激动起来,“可他是我见的第一个黑人,黑得只能看清他的白牙,跟炭一样,还带卷毛的!我从没见过这么黑的人,只觉稀奇,当时还凑近去盯,被他瞪了好几眼,我很难不印象深刻。”

    “认字吗?”

    “会些。”

    “有记账的习惯吗?”

    老者迟疑点头。

    “能给我看下账本吗?”

    老孙愣了一会儿,起身去柜里拿出一本册子。程非云接过,他的记账日期很简单,日期,器具,文钱,客家。客家的记录方式是记名,xx家,偶尔还会添上xx巷。

    “这个客家的记录方式是什么意思?”

    “邻里乡亲大都认识,一些人来得多,脸就记住了,但有时会来新客,不一定当天拿,不认识的,就记仔细些。”

    她从后往前翻,特看日期。果不其然,翻到一条和老孙说的一模一样的记账信息——三月二十三,磨匕首,十文,疑似外邦人。

    “既觉他异常,当初为何不报官?”

    “他这模样很像外邦人,我们不过一小老百姓,怎么敢管啊。”

    老者的话情有可原,这也是许向南聪明的一点。他知道大盛迎待外邦人,外邦人享有特权,长安内出行受限很小,所以扮成这副样,也真的顺利躲过很多追捕。

    “自那次后,他没再来过吗?”

    老孙点头。

    “掂量一下,这把匕首多重。”

    “不多不少,刚好一斤。”

    “一斤?”程非云问,“确定吗?”

    老孙肯定点头:“老手艺,不会差的。”

    “拿把称来。”

    虞蔓扫视四周正要去寻,转头就见老者先一步去了墙边,哐啷啷几声响,再走回来时,手上已有一把铁砣称。

    他把铁秤砣握在手中,“官人您不会用,我来吧……”

    程非云拿过铁砣称,还有他手上斤重的砝码,自顾自称了起来,重量是准的。

    她“哧然”笑出了声。

    老者被她这一笑吓得心中发毛,一时惶惶然。却见她起身,环顾四周,只停滞片刻后,慢慢走向里间。她停在门前,手勾上挡门的布帘。

    老孙咽了下喉咙,“官人——”

    “程官人,供词写好啦。”

    虞蔓的声音比他先行一步。

    老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咚咚直跳,却见程非云收手,回来,悬着的心安了下来。只见程非云接过虞蔓递来的纸张,大致看了下,就呈给他,并递上印泥,“劳烦你按下手印。”

    老孙捏起宣纸看内容,手上微微用力,把纸张压皱:“会……会有影响吗?”

    “呈堂证供,留底用的。”

    他似有犹豫,捏着纸反反复复看。

    程非云再三保证:“你不犯法,就不会有罪。”

    “怎……怎么算犯法?”

    “协助官府办案,我赏你还嫌不够,你怎么还会怕犯法呢?”

    老孙抬头,程非云在笑,眼型很像他磨过的弯刀,锋利得叫他不敢直视。

    “好。”

    迫于她的压力,他哆哆嗦嗦按下了指印。

    “很好。”

    程非云收好供词,起身作告辞状。

    虞蔓附耳低声说:“这就走啦?他是涉案人,按理不是该带回台狱吗?”说时还瞥了一眼老孙。

    听完她的建议,程非云附和般的点点头,嘴角勾着笑:“你的想法很不错。”

    虞蔓自豪笑,却见她人已侧身朝外走,错愕的同时不得不跟上她步伐,一头疑惑不敢问。

    老孙把人送到门口,正要作送别的话,却在电光石火之间,程非云已闪身到布帘前,掀起,一把掐住男人的脖颈!

    “官人!”

    老孙和虞蔓全被这景象吓傻了眼。虞蔓率先反应过来,跑到程非云身边。只见一比程非云矮半个头的瘦个男人举起双手,张大嘴,呆愕地任由程非云掐脖颈。

    虞蔓同样瞪大眼:“这这这……你谁啊?”

    “我还想问你们谁呢!”男人反应过来,去抓程非云的小臂,却纹丝不动,登时瞪大眼,不由齐上双手掰,掰不动就捶就打,“放手!放手!”

    连同老孙,他已从愕然中反应过来,也跑到程非云身边去,悬空双手,只哆哆嗦嗦开口:“官人,他……他是我的客人,来叫我磨农具的,当天要取的。但磨农具是慢活,一时半会赶不过来工,我就叫他先在屋里头休息,省得再走一趟了。”

    程非云盯住男人的眼,“是吗?”

    男人梗住脖子:“关你屁事!!”

    “程官人,咱先松开手,坐下再说吧。”虞蔓当起和事佬,只摆着手,不敢碰二人,“你抓着他,他这不配合那不配合的,也问不出啥来啊。”

    程非云听话松手,老孙和虞蔓同时松了口气。男人扭了扭脖子,一脸怒色。

    老孙立时摁住男人,虞蔓则盯程非云,生怕两人再次干仗。

    程非云转身朝外走,男人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中堂。

    众人顿觉轻松,却见下一刻,程非云手往墙边柜子一探,又往身后打去。

    老孙一瞧,逃命似的,立马往旁边闪去!

    男人下意识抬起双手去挡,反被她往后一掰,双手被绞在身后,并用绳子紧紧绑了起来。

    男人疼得面目扭曲,破口大骂。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做完,她吩咐一旁的虞蔓:“去叫无霜过来。”

    虞蔓呆了一下。

    程非云搭上她的肩,一拍:“去叫人!”

    虞蔓回神,愣愣哦了两声,噔噔噔跑出去。

    “坐下谈吧。”

    她吩咐身后两人,已先坐在方桌旁,兀自倒水喝去。

    老孙一时才反应过来。他率先坐下,拉过男子摁住,两人齐齐坐在她对面。

    “官人,这……这是什么情况,您能说一说吗?”

    老孙忐忑问,熟料程非云只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自摸匕首去了。

    片刻后,虞蔓噔噔噔跟在无霜后进来。只见程非云反复把玩手中刀,盯之,久久不言,对面老孙则朝她讪笑。

    无霜被她这幅样子疑住,坐一旁问:“怎么,哪里出问题了?”

    程非云双手一甩,匕首啪嗒掉桌上,吓得对面二人一个哆嗦。

    她冷冷说:“许向南从未来你这制过匕首。”

    无霜这才看清匕首的形状,一时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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