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昀林临时起意,一时想不到冰天雪地里去哪能找到活奔乱跳的野物。
百里外的祁吾山倒是山高林密,不少以狩猎、采药为生的人冬日里也守在那儿,若能有所得便能叫上个好价钱。
只是若特地跑这一遭,能不能碰到倒是其次,到底会显得大题小作了些。
干脆去了燕林。
此处是专供皇室射猎的,为了让主子们随时能尽兴,有专人负责喂养几十种禽兽飞鸟。
这些玩物从未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生存,走几步就能在千年不变的喂养点找到食物,便是冬日里也不需藏食冬眠。
自然是蠢笨至极,毫无机敏,甚至会一动不动等着人来射。
没有骑射乐趣可言,只是专供贵人们一乐罢了。
但这样轻松能到手的猎物,给出去方能显得大大方方、行之有理。是随性而为的举动。
王昀林并不打算让邵焉知道自己为了那一刻汹涌的感动与愧意,特意为她寻野味。
作为公主血脉,自然也是有随时出入燕林的特权。
见他过来,老远就有内侍带着小厮迎笑上前。
“奴一眼就认出这是忠国公府的汗血宝马,满盛京就这一匹,知道是四公子您过来了。”
王昀林略收了收缰绳,眼底泛起嘲弄:“竟是福大监。”
他看向远处灰白树影中,有人影晃动。
不知怎的,本晴好的天气忽起了风,把国公府四郎的话也吹得飕飕凉意,“怎么,七皇子也来了?”
福大监以为四公子还是与从前一般,是这群贵人们中最喜玩乐、毫无礼法的脾性,便是与他们这些阉人、小厮,甚至那马厩里的粗人都能说上几句玩笑话。
仰脸大声回话:“是的,咱家七主子在里头呢。天冷了,城外山上不好猎,昨儿主子守了一天也没见着个活的,奴想那就来燕林吧,好歹也能见着活物。”
凑趣道:“四公子也是乍回来闲着没事才一大早儿的就过来找乐?像您这样在外拿惯了刀剑的,自是一日都歇不得,从前大公子也是……”
喋喋不休想趁势讨巧的人被马背上那人垂眼射出的冷风砍断。
福大监下意识踉跄往后一步,怔怔仰脸瞧着,立马垂头再不言语。
四公子,不一样了……
他下巴上多出一道不长不短的刀疤,自嘴角横飞往下,似利剑一般戳人双目。
那从来说话带笑的人,肃了表情亦如战场修罗,望之生寒。
大监正弓着身准备无声告退,忽又听坐在马背上的人笑了。
马鞭轻俏地点在他背上,如往日一般随和,却让他后脊颤动。
“你个蠢笨的,眼下这时节既不好猎了,就该给你家七皇子找些别的快活事才对。”
说完就马蹄哒哒地向前,悠闲惬意,竟不像刚进来时那样着急了。
邱隶也早听得动静,正站在马下查看自己刚猎到的羊。
一箭穿眼,干净利落。
这样未伤表皮的邵焉才喜欢。一旦被她看见皮肉中的刀剑伤处了,她便说什么也不再吃了,怪得很!
邱隶看见来人,扬了扬手里的小羊羔,“巧了,表兄就把这带回去给邵焉尝个鲜,省得我让人跑一趟了。”
王昀林装作不知内情,更不懂自家夫人与面前这位道貌岸然的七皇子时常往来的事。
略挑了挑眉,只盯着那肥厚到滑稽的羊看,却没接过。
诧异道:“哦?”
“你常猎些玩物送去给她?”
邱隶还未答话,便听他又意有所指道:“我在外顾不上家里,倒是劳你照顾了。”
阴阳怪气,嘲意满满。
邱隶偏头轻笑一下,眼盯着不见生机的枯树,语带萧瑟:“表兄在外有所不知,我这几年……”
千言万语凝为一声轻飘飘的“呵”,似胸中万般浊气只能化为一团白雾吐出,又在他眼前瞬间消失不见。
皇子的不甘,无论如何都不能现于人前。
邱隶又满不在乎地笑着,“我这几年实是清闲的很,也就跑跑马,射射猎打发时间。邵焉喜欢这些,我就尽数都送去让她尝尝鲜。”
“我等闲人,闲来无事。不如表哥在外繁劳,赫赫战功。”他说这话时盯着王昀林,无悲无喜。
坦然自在,将失意主动摊开。这般作态倒让王昀林不好接话。
只觉得他与邵焉在这点上是有些相像的,即便是他们礼数有亏,被人揪住了错处。
却不否认不辩驳,诚实以对,让人生不起气来。
握着缰绳的手终于松了劲,跨下马来僵着手拍拍他的肩。
冬日的密林里本有阴冷潮湿气味,难得今日有了暖阳升起,白亮亮的一望无际也算舒适。
静谧无风,是个射猎的好天气。
王昀林正想着深入林子里看看有没有毛发好的狐狸,猎一只来做围脖,却忽然觉得抬起的手掌间有风带来的冷意穿过。
不好!
他霎那双目圆睁,另一只手也猛地拍上邱隶肩膀,双臂用力带着他转身躲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飞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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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焉晨起,坐在镜前梳妆,让琴歇把往日常用的那一匣子首饰收起来。
她笑意怎么都忍不住,“往日那是我守活寡似的,自然不好打扮得多鲜艳靓丽。”
“这人都回来了,说不准哪天又跑了。”
“我得抓紧机会穿红带绿,好好过足了瘾。”
她双手在珠宝匣子里挑挑拣拣,见这个也喜欢,看那个也爱不释手,恨不能长八个脑袋十双手。
实在难以抉择,哭哭咽咽地趴在梳妆台上懊恼,“可惜了我这些宝贝,收在这儿不见天日,根本没机会拿出来!”
“琴歇,你说我半天换一套会不会太招摇了?”
琴歇也左手一只簪子右手一串流苏比划着,“姑娘,要不咱在屋里换?反正咱院子里的人见了也只以为姑娘是打扮给校尉看呢,奴婢管得严,传不出什么闲话去。”
“只是出了这院子……”
邵焉悻悻地放下镶蓝珠金凤钗来,无比惋惜:“也是,虽说是忠国公府,到底是大不如前。”
“太夫人和大夫人都那么简朴,我这做孙媳妇的哪能怎么打扮,唉……”
“就这简单点的白玉嵌翡翠碧玺簪吧,低调些,寻常人也看不出好来。”
说话间外头忽然乱哄哄的,邵焉走出去差一点儿被院子里那半张脸的大汉吓得惊呼出声。
没空去看他那勉强辨得出人形的半张脸上顶着个什么眼鼻,因为下一秒她就看到了大汉横抱着的人血流不已,顷刻间地上已有一团血红之色。
而一支羽箭,横穿于他左胸之上。
邵焉是真的软了腿,扶着门框:“快!太医请了吗?!快马去速速把人接来!多派几个人去!”
又颤着声音直指她须臾前不敢直视的维安:“你,把四郎抬进去,放他平躺着。”
她惊慌到惨白的面上逐渐有了表情,对着院子里无措的众人厉声呵道:“都给我嘴巴闭紧了!莫叨扰了太夫人!”
维安长腿一跨,两步已到了寝室,小心翼翼地将王昀林半个身子放在床上,插了箭的半个身子悬在床边,他单腿跪着以膝盖支住。
府里家养的大夫已经围在床前查看伤势,用药止血了。
维安这才有心思听外面的动静,看起来软弱娇气的少夫人立在门前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光那几个常来往的太医不够,你去找我兄长,拿他的帖子去北郊大营里请军医来。”
“国公爷知道了吗?他已亲自去请外伤拿手的傅太医了?行,你去必经之路上候着。”
“药,让如夫人开库,管他什么金贵的药都给我拿出来。”
“热水!热水怎么还没来?”
……
半昏迷中的王昀林只觉头脑嗡嗡,四下皆是让人腿脚发软神志不清的暖香,还有让他感觉头痛不已的女声。
迷糊着拽住维安的手,“外面是,少夫人……追来南疆了吗?”
“快些……送她,回去。”
“我案上的印信,随她用……她若是要写和离书,自己,写……”
维安秉着气听完这断断续续的交代,眼盯着自己膝头被血浸湿不辨颜色的布料。
负气一般冷声:“是少夫人追来了。”
“她说要捉您回去,不让您再待在这悠闲。”
“奴不敢回话,您得自己和她说。”
王昀林长吸一口气,彻底晕了过去。
维安伸手抹抹鼻子,转过脸去不忍再看几个大夫按压伤口。
刚一抬头,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却连咳嗽一声也不敢,赶紧又低下头去,不让自己的真容吓着那似乎吹一口气就能倒了的少夫人。
只听画里走出来的人厉声言语,气势十足:“怎么,我是母夜叉吗?”
邵焉没好气地瞥一眼半死不活的人,都伤到这个份上了,他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呢?
她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还是整日哭天抢地的逼着他回来了?竟让他烦厌至此,胸口中箭都不忘要和离。
怨气无处发泄,只得全冲着他身边这位亲兵。
“什么叫我要捉他回去?!”
“真是在外面逍遥日子过多了,乐不思蜀了是吧!”
维安未曾想到,小女子的质问也能如巨石一般压得人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更是顷刻间汗湿满身。
又听她呵斥:“说话!”
维安只得硬着头皮:“主子是深觉对不住少夫人您,一个人远在南疆也对您日夜挂怀。”
“又不敢来信让您也去那炎热之地相伴,常梦中梦到您忽至南疆。刚刚主子大概还以为是做梦呢……”
这倒是真的,南疆大将黑将军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赤面僚煞,忽有一日在营中大叫,众将以为是敌军来犯,顷刻间都提枪跨马。
原来是将军的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入营中,吓得睡梦中的将军失态惊呼。
自那次以后,王昀林也在梦中梦见过邵焉如风一般忽至,泪眼婆娑地唤他昀林哥哥。
邵焉冷着脸并无反应。
维安灵机一动,另一只腿也跪下,无比诚心:“主子不知道如何讨您欢心,知道少夫人爱吃野味,才带着奴才一夜未睡去射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