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那八千台阶爬尽,每日挥剑一千又一千,小姑娘那点狗爬似的字也在匆匆而去的时光里终于有了些起色,李淮清自然是瞧不见的,可给她写的字帖一本又一本,偶尔听见这小丫头故作高深地站在院外吟上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诗时,也哑然失笑。
秦修每月雷打不动的来,小姑娘雷打不动的挨揍,到了晚上,那绿毛畜生也雷打不动地嘲讽几句“要死”,冬天去了,春又来,春去了,夏天又接踵而至,她再用不上什么斗篷,穿了轻薄衣衫,身子如抽条的柳枝一般长,头发也长,就那么用发带随意一扎,小野人似的,就高高兴兴练剑去了,有时候,还能拎上一只野兔扔到厨房,眼睛亮亮的,等李淮清给她开荤。
直到有一日,萧听寒代秦修来送些衣物补给时,瞧见了正对着秘籍练剑的玉蘅,当即瞳孔一颤,重重拍了下正低头给汤里撒盐的李淮清的肩。
“人家好好的小姑娘让你养成什么样子了。”
“怎么了?”萧听寒走后,李淮清眨眨眼睛,沉思良久,终于恍然大悟,“也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是该多吃点肉。”
于是乎,李淮清不知从哪里摸出根鱼竿来,玉蘅上午练剑时,便在一旁的流水旁支个椅子,日日垂钓,一顿一顿鱼和鱼汤吃的玉蘅脸都发了绿,再提起鱼时,都有些发怵,只能爬完阶后再去后山,今天猎只兔子,明天捉只山鸡。
一月又一月又一个月,秦修看着脸越发圆润的玉蘅扶额。
“我刺你时,你还能躲开么?”
玉蘅眼神心虚地偏了一下,不敢说话。
李淮清在一旁的溪流里专心致志地钓鱼,竟还能抽出空来,抬头对着秦修他们的方向笑笑。
“要不要多留一会儿,今晚做鱼。”
秦修看了看玉蘅骤然间绿下来的脸色,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可等真打完了,到了饭桌上,看看桌上的鸡鸭鱼肉,再看看不停往小姑娘碗里夹肉的李淮清,几番纠结,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师叔,这菜,会不会有点多了?”
“多吗?”李淮清那张白玉似的面上显出几分疑惑,很快又舒展了眉眼,“小孩子长身体,就是要多吃些的。”
“师叔。”
秦修指着玉蘅碗里满满的肉和小姑娘圆润的脸,也不管李淮清能不能看见,坚定地说出了真相。
“玉蘅再这么胖下去,就真长不高了。”
“什么!?”
李淮清大惊失色,当下又有些不解地出声。
“听寒说,我没养好孩子,难道不是我把这孩子养的太瘦弱了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秦修这下实在是再懒得看玉蘅那张成了圆盘的脸,索性道了一声“得罪”,托起李淮清的手放在玉蘅毛茸茸的发顶上,暖和的手掌落在头上,玉蘅低头扒饭的动作顿住,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抬头注视着面色平静的师尊,万籁俱静下,李淮清终于收回手去,恍然大悟。
“你原来不会梳发髻啊。”
“往日在冷宫中,都是娘亲给我梳。”
“那青渊平日化簪时,你都放在哪里?”
“袖子里。”
秦修听着都觉牙酸,小姑娘又没有李淮清袖里乾坤的本事,这么胡乱一放,还要日日爬阶,要猎野兔捉山鸡,跑跑跳跳这么多时日,这剑还没弄丢也真算那剑护主了。
不过也幸好秦修这么一说,第二日,桌上便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绿,李淮清的鱼竿也暂时搁置了,只是玉蘅每日须得早起两刻,端着那一大盒首饰坐在镜前,任李淮清修长的手指略有些不熟练地在发间穿梭,微凉的指尖落在温暖的发间,很痒。
玉蘅忍不住缩了几次脖子,几缕发丝从李淮清手中逃离,他也不恼,只重新将发丝握在手里,一点一点梳好,不大一会儿,一个垂挂髻便服服帖帖出现在玉蘅头上,青渊也终于有了去处,小姑娘从痒痒的触感里回过神来,猛一抬头,眼睛骤然一亮。
“好看!”
她穿的颜色依旧浅淡,眼睛却亮,一眨眼半年过去,初时的不安淡去,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终于像个寻常人家的普通孩子。
李淮清听着她话里的笑意,也忍不住扬起嘴角,无知无觉问了一句。
“师尊怎么会梳女髻呀。”
话出口的瞬间,小姑娘便意识到了失言,一张脸无可救药的白了下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镜子里的李淮清。
如她所料的,他面上笑意淡了些许,只是还不至于到了这姑娘心中毁天灭地的程度,依旧是温温的,拍了拍这姑娘的脑袋,温声开口。
“年轻时学过,没什么,去修习吧,下回和秦修打,记得坚持过一刻。”
这么一说,玉蘅心里的不安才淡下些许,勉强笑笑。
李淮清没听见她应声,却感觉到她僵直的身子,一时也有些无奈,轻轻摇了摇头。
这姑娘,未免也太绷着了。
至于比试,秦修这厮下手一次比一次狠,从冬到夏,玉蘅自觉进步不小,身量连同力气都见长,那本三十六式被翻了又翻,动作各个标准,结果在秦修那里回回都是漏洞百出。
待到这小丫头终于瘦回一颗杨柳时,已然是到了深秋。
小姑娘又长高不少,顶着李淮清为她新梳的发髻,信心满满地举了剑,抱着“我这回定能撑过一刻”的心思,早早站在院外等候。
可这回来的,却是两个人。
一个是垂头丧气的秦修,另一个是...和秦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只是周身气息更冷肃些,也如萧听寒一般,眉心一点红,灵气逼人,却并不佩剑,一身银白色的长袍,发冠束的周正,原先还无甚表情的脸,在看到自己时,忽得皱了皱眉。
“萧慈,你回来了。”
“嗯。”
对面的人淡淡应了声,玉蘅猛地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有个师叔,貌似也是叫萧慈的。
“见过师叔。”
玉蘅慌忙行礼,待萧慈摆摆手后,便目不斜视地看他从自己面前走过,玉蘅心底被那一眼搅得一团乱麻,秦修那厮只低着头,并不说话。
“起风了,怎的还坐在风口。”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这师哥也有会关心人的时候了。”
李淮清笑着打趣道,萧慈也没接话,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屋里的桌椅便轻飘飘飞出来,连带那一盏温热的茶水,都稳稳落在李淮清身边。
“开始吧。”
萧慈一声令下,秦修即刻拔剑,玉蘅一惊,忙举剑迎战,二人你来我往之间,萧慈却不疾不徐地为自己和李淮清倒了一盏茶水,冷声开口。
“你故意的。”
“师兄这是何意?”
“将死之人身上的气,你就算看不见,也应当能闻到吧。”萧慈远远望着正在打斗的两个身影,女孩已经有些招架不住,脸蛋红红,急急喘息,“若是个普通人还好,皇室的人,命格是万万改不得的,你闯祸了,兄长没说你么。”
“听寒不知道她是皇室中人。”
萧慈喝茶的手一顿,忽得笑了。
“装不知道罢了,你俩都爱做烂好人。”
“兴许真不知道呢,他又不和你一样。”李淮清也笑,悠悠转过头去开了口,“世间万物因缘际会都在眼前。”
二人正说着,青渊再次被打飞,小姑娘狠狠摔在地上,手心磨破大片的皮肉,正渗出些殷红的血迹来,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传来,李淮清微微皱眉,从怀里掏出个小罐子,便伸手招呼玉蘅。
“玉蘅,过来。”
“玉蘅?”
萧慈在嘴里咂摸了一遍这名字,手中茶盏“哒”一声搁在桌面上,声音里染上几分笑意。
“你连这名字都给了她,兄长竟无异议么,还真是人越老,心越软了。”
“师兄,慎言。”
小姑娘已经强撑着站起身子,走到李淮清面前,复又蹲下,伸出手去。
李淮清打开罐子,温热的指尖蘸着微凉的药膏,在原本的伤处轻柔画圈,药膏落在伤处时,小姑娘下意识收手,又很快平静下来,认真地看着那点伤药化在手心,原先火辣辣的痛意瞬间消下,她眨眨眼,露出个笑来,又伸展几下手指,这才抬头,眉眼弯弯地道谢。
“多谢师尊。”
萧慈冷眼瞧着这画面,隐约从秦修直勾勾望过来的视线中觉察到几分憎怨。
“没事,去找你秦修师兄休息半刻,待会儿再打。”
“是。”
小姑娘抱拳作揖,很快退回秦修身边,瞧了一眼他同萧慈九分像的容貌,实在是憋不住,小声问了句。
“你不会是师叔的私生子吧。”
“他能听见。”
“哦。”
玉蘅连忙捂嘴,在面色不虞的秦修身边站得笔直,萧慈看了眼这对活宝,复又开口。
“你待你这弟子这般好,倒也怨不得秦修恨我。”
“也不是。”李淮清听到他话中的恍然大悟,哑然失笑,“我只是...有些寂寞。”
陈年旧事,要么随时间散去,要么就在时间的打磨下,愈发深刻。
几人共处了几百年,萧慈自然也些他们过往,没接这话头,只是笑了笑。
“你那个心软的跟棉花一样,我们还不知道么,只是你这小弟子,心未免有些太重了。”茶壶里倒出温热茶水,那茶盏再次飞回手里,被他把玩着,“她身上的命线,密的能把你淹死。”
“师兄,你知道我看不见的,别扎我心窝子了。”
李淮清苦笑一声,转了话头。
“秦修今日话少,你们吵架了?”
“谈不上,只是他一向不喜欢我这个师叔。”
说话间,半刻已过,二人重新缠斗在一起,萧慈目光被吸引一瞬,很快又低下头去。
“倒也不是一向,自两百年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