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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经肯綮

    秋日风疾,禁步坠住了秦臻的衣摆。出宫不得急趋,纵使冷汗已从额头流下,她也只能稳步前行,免得被人察觉,落得个不敬天威的罪名。

    士兵盘查的身影遥遥可见,不需半刻即可出皇城。秦臻终于放松,任秋风吹拂发丝额角。

    走近皇城门时,秦臻才注意到立在宫墙旁的青衣宫人,柔嘉公主的内侍,宓灵。

    "秦赞仪留步,"他一见人,立即行礼,“赞仪,柔嘉公主请您转送此信给永王殿下。”

    他呈上一封信,寻常百姓的样式,如此简朴,实在不合公主之制。柔嘉公主非永王同母之妹,如此随意实在蹊跷。

    “秦赞仪。”宓灵抬高手臂,又唤了一声。

    秦臻心下迟疑,可时不待人,只能应下。

    “必呈于永王殿下。”

    终于离开皇城,秦臻心中不安,总是疑心这封古怪的信。她与永王并非结发夫妻,二人间只是相敬如宾,并没有深入窥视对方的情分。

    罢了,总归是他们兄妹二人的事。

    他们三十多年来往相交的感情,那轮得到她这个嫁过来六年的续弦疑心。

    想到这儿,秦臻宽了宽心。今日皇后还提及了为恕己选妻之事,六年好像旋踵而过,当年忽闻母亲逝世噩耗、不顾礼制在圣旨前放声痛哭的继子,如今也到了加冠之年。

    在永堂归还了禁步,拟完了皇后的夫子诏,秦臻出示禁牌出宫城,侍女庭松已经牵着两匹马等候多时了。

    "王妃。"庭松躬身行礼。

    "恕己归家了吗?"秦臻踏上脚蹬上马。

    "原是早早回府了的,但小姐缠着要出去,公子便独自抱着出去了。"庭松也上马,示意马跟上秦臻。

    秦臻听到这,顿了顿,回头疾声道:“怎就叫他们两人去了,侍卫怎么不跟着?”

    “您又不是不清楚,公子要想甩开他们,侍卫全都跟上也没用。”庭松顺了顺马后颈光滑的皮毛。

    “他就顺着殊吉吧,这小姑娘家天天哄着他哥,要什么都被应着,长大了怎么成事。”秦臻调转马头,直往府里去了。

    斜阳如血,二人的背影远远出现在赵恕己眼中。

    “快看,是母亲在前面。”赵恕己左臂还抱着着油纸包的点心和炙肉,只好松开牵着小女孩的右手,朝前指了指。

    赵殊吉看见母亲,走一步跳一步,急着要回家。

    赵恕己看着这小白团子三步都抵不了他一步,额头上还沁出汗来,心里软绵绵的。

    他蹲下来和妹妹商量,用袖子轻蹭她的汗珠:“殊吉帮哥哥拿着,哥哥背你回去好不好?”

    “不要,哥哥抱我。”小孩提要求总要撒娇,不等答应就往人怀里钻。

    “抱你可以,东西拿着。”

    “不要不要嘛。”小孩埋在胸腔闷闷的耍赖。

    赵恕己认命,单手怕抱不稳,直接拎起小孩往肩上扛。结果走半道上,小孩又说没有抱着舒服,终于伸出小手乖乖拿着吃食。

    最后秦臻看见的,就是一个吃得满下巴都是糕点渣的小孩。

    她正要开口问责,又想到继子多日未回,终究是不忍心,只是让小孩自己去整理干净。

    “母亲您就别费心了,我来看着她。”赵恕己对着只比自己大几岁的继母,笑得真诚。

    秦臻装着心事,笑了笑,没有多言,转身进了书房。

    兽首香炉徐徐吐出烟雾,浓郁的檀香让人晕晕欲坠。

    赵肃身着官服,随意坐在窗旁,对着棋盘上的残局,没有动作。

    秦臻推门而入,立在几步外,并未行礼。

    自从她恩承陛下,得封三品赞仪后,依照惯例就不须向夫君行礼。永堂中的贵族女性皆由皇家提拔,这是天威的象征。话虽如此,关起门来究竟是怎样,妇人们只能三缄其口了。

    好在赵肃一个闲散王爷,最大的兴趣就是下棋,压根没心思理会如此是否挑衅了他的主君地位,对家中杂事也一概不问不管。反倒是秦臻,不行礼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夫人有事便直说。”言下之意,没事您就请先告退吧。

    秦臻也不委婉,直言今日中宫之事:“皇后欲替襄王聘高家女为正妻。”

    “嘉则皇后山陵遽崩,高后即位未满三年,根基尚浅,联姻母家再正常不过了。”赵肃抬手,放下一颗黑子。

    “襄王未及而立,正值壮年,其妻崔氏更加年幼,四体康直,襄王如何再娶?”秦臻疾声发问,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天家尊贵,怎会和离,休妻于女子而言实在算不上光彩。

    “崔氏,”赵肃仿佛刚刚想起,这才扫了秦臻一眼,“赵岑嫡妻是吏部崔侍郎家的幼女?你的表亲,我记得与你同岁。”

    “可惜了,”赵肃又一子落定,“这件事你不要妄图插手,也不要再过问。”

    秦臻欲要张口,赵肃一句话就堵了回去。

    “高后多疑却雷厉风行,你我还有一双儿女,谨慎为佳。”

    秦臻无语凝噎。女官并未实权,她受封永堂,位居三品,却毫无办法。她觉得心里堵得慌,手脚像被铁匠的铸模框住,血肉模糊、不得伸展。

    她吩咐庭松去襄王府下帖,明日便登门宽慰妹妹,虽然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皇家的下堂弃妇,官宦世家都要退避三舍了。

    赵殊吉早就捏着炙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母亲吩咐完,一个人从四四方方的庭院里往上看。哥哥不在的时候她也总是往上看,只有哥哥才会带她出去玩。

    “母亲也想出去玩吗?”殊吉跑到母亲身边,用干净的那只小手拽拽母亲的衣摆。

    秦臻笑笑,没有体会到女儿的心境,抱着殊吉亲了亲。

    历代宫廷女性改革至今,又是设女官,又是开女学,甚至派女将上战场,可女人的路还是这么窄,这么难走。

    月出东方,暗暗的灯影在凤仪宫里晃动,高后和咏德高氏还在密语。

    “殿下怎会答应休妻另娶,您不如一道懿旨赐崔氏归还母家。”高咏德摸不清局势,仗着自己是皇后亲嫂嫂,梗着脖子发问。

    “我难道要与他家和离吗,他本就自请娶了那崔氏,不会甘心……还是釜底抽薪的好。”高后不耐烦,揉了揉额头。

    母家子嗣兴旺,她有意抬举,便有三四个女儿含羞欲嫁,却挑不出一个可堪大任的,进了永堂,指不定被人捏扁搓圆。最后堪堪选了个小的,准备慢慢磨一磨,只是如此安插进永堂,官位就不宜太高了。

    “你莫要再言,就按我的意思来,明日宣崔氏女入宫。”高后心中烦,摆手打发高咏德下去。

    高咏德愣愣,不敢再叨扰。她本想迂回迂回,再劝皇后选择自己的女儿。

    宫门已落锁,今晚要歇在宫内了。

    次日一早,秦臻便差人向宫内告假,不等马房的小厮准备好,她自己牵了一匹就往襄王府去。

    宫里的旨意来得早,好在秦臻速度快,赶在了崔亦莺出发前。崔氏清流世家,不喜女子了解所谓“女人不该懂的”,崔亦莺像所有“古朴典雅”的世家贵女一样,正式出行乘着马车,连侧窗都不开。

    “姐姐,没想到你能来见我。”崔亦莺行礼。

    “不必拘礼,你赶时辰,我只一句,”秦臻顾不上有旁人在场,“高后狠厉,不求名声,千万保全自身。”

    二人执手告别。秋风率已厉,秦臻心中却总觉得闷热躁动。

    朝晖宫外,高咏德正责骂宫人行事莽撞:"若是不愿小心伺候,就自请回掖庭吧。"

    青衣宫人不敢抬头,唯唯诺诺地应着,直到殿内传唤,才如临大赦地离开。

    直入殿中,宫人未敢抬头。高后肃坐其上,一华服年轻女子恭敬跪地。

    宫人跪在阶下,抬高手臂,崔亦莺正要拜谢皇后,瞥见案中所呈之物,惊得定住了——只见案上有匕首一把,美酒一杯。

    高后无言,垂下眼去看崔亦莺。

    不言而喻。

    早知高后手段了得,母家又手握重权不可小觑,崔亦莺也万万没有料到等待自己的竟是死亡。

    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端起酒,望着清如水的酒液,看见了自己马上就要落下的眼泪,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

    毒发身亡需要多久?倒不如来个痛快。

    “还望娘娘不要牵连我的母家。”崔亦莺颤抖着说罢,松手放开酒杯。

    酒液洒落在地,酒香钻进宫人的鼻腔,然后眼前一片血色——崔亦莺取刀自刎,温热的血溅了出来。

    殿外秋风如旧。

    秦臻难得在家,查了殊吉的课业,又问了问她在女学的趣事,接着又打了几个络子玩。

    赵恕己匆匆回府,就瞧见继母一身浅蓝,笑着教怀中的妹妹怎样打结。妹妹速来不喜欢学这些编织打结的,听得心猿意马。

    “母亲,您今日怎么休沐了?”赵恕己行礼,然后从怀里拿出来两个油纸包裹,低头向着赵殊吉:“囡囡猜猜这里是什么?”

    殊吉从母亲怀里窜出来,一下子扑倒哥哥怀里了。

    秦臻忍不住训了孩子两句,让小女儿注意礼节,赵恕己拜拜手,捏捏妹妹的脸,让她自己吃去了。

    小孩抱着吃食跑去找自己的侍女了,周围静了下来。

    秦臻毕竟只长继子几岁,她咳了咳,勉强端出了母亲的架子:“你已年近弱冠,这嫁娶之事你心中可有人选?”

    赵恕己愣了愣,没想到秦臻会提及这个,笑了笑,应道:“我久在军营随舅舅训练,哪里去想这些,只是舅母之前偶有提及。男婚女嫁但凭父母安排。”

    “罢了,我该和你父亲先谈的,你去陪陪小囡吧,她很想你。”秦臻言罢,吩咐女使们收拾女儿留下的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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