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来接我的是章政委。
他肯定是最称职的政委,从舰上的水兵到舰长吴岳在他眼里都是全透明的,思想工作的对象中自然没落下舰上少有的女兵——我。转折点发生在我成为上尉已一年时,我在甲板上遇见他,立正敬礼,他循声看过来,温和又不失威严地向我点头示意。
彼时我正准备着某项竞选,是什么职位,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我想变成更重要的人物。
我鼓起勇气想找他谈谈。
海面上云卷云舒,蔚蓝底色,他的断眉和一颗泪痣隐匿在海军帽的阴影中令我看的不真切,可那样一双锐利漂亮的眼睛,只需一瞥便将我洞悉。
他说:“早日离开吧,我知道你志不在此。”
我一个趔趄差点被海风刮倒。
他又说:“去PDC面试吧。”
不得不承认,我立刻就动心了。早在我听说三体危机的那一刻,我便觉得我不能拘泥在海军航母上了,可以说是因为“唐”迟迟不下水而我已经预感到了坏的结局,
但最重要的,
“我发现我爱蓝天胜过爱大海”。
或许那里才有人类的未来。
感谢政委帮我投了简历,于是我去到了PDC,中国分部。
PDC初期的日子很顺,太顺了。作为新生的机构,没有严格的等级或者繁琐的层层审批,工作虽多,但高效与简洁让我觉得无比的得心应手,然后在这期间我幡然醒悟,从一位幻想着上太空的失业“唐”号海军,到梦想着成为继阿基诺夫人、阿罗约、萨伊之后,中国贡献给世界的第四个美女政治家兼PDC主席。
“怎么样,过的还好吗?”章北海问。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盯着政委的脸发呆了太久。沉溺于这样一双含着星光与剑芒的漂亮眸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它永远克制自持,永远无边深邃,好比赫尔辛根山与默斯肯岛之间的那片漩涡,缓慢的、拖曳着我下沉——我这样想到。
“承蒙您关照,我确实在PDC适应的很好。这次来跟进太空军是我主动争取到的机会,您和吴岳舰长为这项重大事务操劳时,我也想为海军尽可能的出力。”政委对我微笑,从这微笑中我感觉到我的官腔应该说的没错。
他带我往院子里走,“分部会将我们的策划全部同步传给PDC总部吗?”
“不会的,分部都是由各国政府自己成立的,隶属国家机构,而PDC联合起来凌驾于各国之上的局面还远未达到。PDC中国分部的权力是由中央授予的,目前,我们会将初级阶段的策划严格保密在国内,这一点您不必担心……”
我知道章北海喜欢收集各种信息,于是我小心的措辞,把我一切能说的、他应该会想听的,像松鼠献出自己珍藏的榛果一样笨拙而又小心翼翼地捧给了他。
他满意地点头,说了一句:“你做的很好。”一种沉稳的力量突如其来涌入我全身,我顿时理解了之前舰上那些汉子们见完政委后幸福的冒泡的表情。
路上他少言,寥寥几句介绍着这个基地,多数时间在颔首或微笑回应那些向他敬礼的人。
我离他一步之遥,望着他硬朗秀气的侧脸,心道,还是老样子。
如果非得说有什么改变,或许我从被他俯视而我敬仰的视角,切换到了能平起平坐的地步吧。
简单点说,我离他更近了。
这点莫名让我忘乎所以,我嘴角上扬,不由得轻笑了一下。
他和吴岳的办公室和我想象中的一样,简洁有序正如他本人。
“喝口水。”他稳稳端着纸杯的手,青筋脉络好看地分布在逐渐白皙的手背。
我注意到他无名指底端突兀的一道白痕,空落落的,是他把戒指取下了。
思绪飘出我能控制的范围,我不住的猜想,是他离婚了,应该是,是的,是他妻子终于忍受不了他军人的生活缺失陪伴而决定离开吗,那么他的女儿呢,这是否他预料到了,还是意外的婚外情,不,他不是那样重欲的人,和他的妻子也是相敬如宾安分守己像老干部应该有的爱情,寂寞绝不是一时才出现的,是否出现了什么重大的分歧,就在他迁升的这个节骨眼,但孩子还小,他们和离吗,他的意见呢,他现在独身一人吗,那么他会不会寂寞,会不会难过。
“好,谢谢政委。”
我从他指尖接过,触碰到他的一瞬间才发现我心虚而心急了,他的本意应该是放到桌面递给我的。
我掩饰着,喝了一口茶,瞥向窗外。
今天的晨曦是灰蒙蒙的。
一如人类的未来。
“您有没有一种感觉…”
我将我对未来的迷茫慢慢陈述,从航天部门的捉襟见肘,到世界上多项计划同时并行,负担极大,但见效甚微,展露了一角对人类未来的不自信,为的却是勾起他最真实的态度,“…尽管这样,在末日来临之前,您还是认为人类必胜吗?”
章北海点了点头,重复到:“人类必胜。”
然后他给我讲了红军的种种事迹作为寓言。
期间我忍不住多看了几次他眼尾的小痣。
先前他认真聆听的神色,以及,如此娓娓道来的温柔。
“最近有太多人在行动各种事情,却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不敢细思——你不错,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刚才也说,凭我的意志,我得出人类必胜的结论。那么你呢?你处在PDC,离这件事相当近,你也认为我们毫无胜算吗?可以讲讲吗,我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章北海倚在真皮的座椅上,他支起手,交叉着置于他淡淡的薄唇前,等待我的回答。
我对上了他的视线,面上不动声色。“并不完全,我不认为人类会在末日之战中被三体全面碾压和摧毁。会有一丝生的希望,但也只是一丝,而且这一丝,也只能是苟延残喘地离开这个星球,学会在流浪中生存…这是这一年我在PDC得出的结论。很抱歉,我终究,还是做不到像您那么乐观。”
章北海道:”很少人像我一样,对吧?”
“是啊。”
我答应的很快。
两人心知肚明这房间里有只看不见的大象——换言之,出现了差错。
“我很好奇。”
“嗯?”
章北海利落地挑了下他好看的眉。
“您必胜的决心…究竟从哪里来的呢?”我轻轻的反问,无畏地接上他坚定决绝的视线。我知道自己的眼神里充满探究,而非叹服——这对于章北海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章北海眯起眼睛,把矛头指向了我最初的那一席话,“你有逃亡主义的思想。”
“如今是人人自危的时候,您明白我是不可能承认我有的这种思想的。”说实话,我已经一点不隐晦地表达了我的意见。我的观点常常在这个时期被冠以逃亡主义之名,只有我知道,这其中有细微的差别,“至于您是否对我进行审查,无论怎样我都悉听尊便。”
他倾靠向我。
我们沉默中对峙。视线交织,隐瞒、信念、谎言,像一桌打乱的麻将相互碰撞出沉闷的响声,迷惘如同清晨启航时笼罩在船体周围的浓厚白雾,无法撕开一道口子,而混乱的真伪只有在交锋的火花中才能一霎那被看清。
我脑中坦坦荡荡。
表情也很自然。
平心而论我知道我的外表美的有点进攻性,直视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以为我在瞋目挑衅。
而我只是欣赏他,欣赏他的老练的深沉。
下属两三声叩开了门,“章主任,车到了。”
我从他眉目中脱身,先行回撤一步。
把资料交与他,公事公办地嘱咐一句:“绝密,还请政委珍重保存。”
“放心,绝对放在心尖上。”
我有些许诧异,闻言侧目,只见章北海对我轻轻一笑。
似乎有什么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不仅是他说话的腔调。
分别时,我站在车前说到:“政委,你提到的,审查的事…”
我故作为难,带点委屈,他听的出来。
“我认为没有必要了。”
他的声音低沉,一句表明信任的话说出了裁决的意味,但又带着章北海本人常年的关怀和温和,令我无法剔除那些迷惑我的成分,无法单单地去分析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我拉开车门的手停住了,略带不解地回头望向章北海,渴望从他的瞳孔里读出些什么。
“下次再见。”他笑了,我看见他的眼睛微微弯了弯。
那枚泪痣,随着他的眼尾起伏。
在我眼中…妩媚的。
与此同时,我和几百年后一位名叫东方延绪的女子想到了同一句话:“你这人几乎不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笑起来时很有魅力......”
但我没有说,公元人的情感从不以如此轻佻的方式说出口。
我隔着车窗对他挥了挥手,他似乎看起来很愉悦。
车开动了,我迟迟望着章北海在门口目送我的笔直的身影,放弃逐字逐句的去分析这场高深莫测的文字游戏。我回想着所有的一切,他的目光、他的沉默、他的作为沉默的标点符号的语言,杂糅在一起,使我隐隐约约觉得,他对我有着某种希冀,某种他不曾托付给别人的希冀和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