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从高楼俯瞰,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可惜我用了二十年才读懂山河无恙人间皆安的盛景是我铭记分别的史书。我愿意讲述我的故事,留下离别的赠言。
只为告诉懵懂的后辈们分别是将过去的时光藏于地下的暗格,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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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活是首苦情歌
□□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我打小便是村里最闹腾的女娃,无论掏鸟窝还是偷番薯都不免有我的身影。那会很少有女娃娃读书,十六七岁就嫁人去传宗接代的数不胜数。
偏我命好,爹爹是个极开明的人,高中时候我成了村子里唯一一个还在读书的姑娘家。我也争气,考上县里的学校。绿油油的录取通知书递我手上时,我爹同我说——“阿黎,花木兰的故事还晓得不?爹盼着你做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
家里很拮据,临开学我说不读了。我娘气得的眼眶发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拍打我的后背,鼻音还很浓。
“娘这辈子没去过县里,就指着你呢!你好好读书,带娘去城里看看,长长见识。”
那时我哭着说好,爹爹扛着锄头也难得红了眼眶。
可惜我上高一那年娘就走了。饿死的,她不知道哪听人说吃金子死得痛快。我家哪来的金子?所有家当都卖了供我去县里上学。
可怜一辈子,连死都不能尽意。
我娘为了省下那么一点口粮给我,最后撑着病体吞石头死的。当时没钱修路,遍地的碎石杂草都锋利得很,给她喉管全割断了,血流了遍地,到死都还睁着眼睛……旁边乡亲说我娘走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就在一个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傍晚去的。
阿娘一辈子如此,活着的时候不爱麻烦别人,到死也不愿叨扰。
那日我爹不在村里,他给我送了两个糙面馒头去学校,犹记爹一边擦着汗一边笑呵呵地说收成好,有了些闲钱。他不知从哪掏出一块挺干净的布条,对着两个馒头擦了又擦,最后连着白花花的布条给了我。
当时我没起疑,只盼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爹爹是当天晚上回去的,走的夜路。我送他到县城外的泥石子路那,周遭只有我和爹爹的呼吸声夹杂着虫鸣鸟叫。
我心里惶惶不安,总觉要出事。摸着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钱终归没劝爹留下来住一宿。
或许是命运弄人,我怎么也没料到我那终其一生都没走出山里的阿娘在那天没了。
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
大雨如银丝连绵不绝,将小小县城笼罩在一片蒙蒙水雾之中。每一滴雨水仿佛带着昙花一现的生命,落在土房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如同母亲的泪痕。
父亲坐在家门外的小土坡上,没套防雨的袋子。雨顺着他苍老的脸颊缓缓往下滑落,最终和眼泪混在一块。
“阿黎,来看看……看看你娘。”
声音哑得像抽了几百斤旱烟。
我怔怔地站在雨幕里,张着嘴却发不出声。说到底边只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没经历过生离死别。
“当时年少春风马蹄疾,不信人间有别离。”
最终我没去看她最后一眼。继那日后爹没再哭过,我不知是不是雨里看走了眼。我有些怪他,几十年的夫妻关系连一滴眼泪都不值么?
直到某日起夜时路过爹的房间。
疏疏的月光洒在他枯树般的眼底,带着悲戚。我第一次在人的身上看见这么直观的情绪,像浓成一滩泥的黑土地。
亲人的离去并非是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而是和风细雨时突如其来的海啸,足以贯穿一生。
高二时候,我爹杀了只鸡给我换学费。没了娘织布的收入,家里常常两天才勉强吃上一顿。
临开学的那日,我跪在娘的墓前久久不能开口。晚饭吃的窝窝头配米汤,爹大口咽着米水,眼尾渐红。
我嗫嚅着跟他说我不想读了。
他没说话,沉默着目光看向我。半晌,他抹了下嘴回房去了。我也无言,只是低头扒着馒头,眼泪混进米汤里面溅起小小涟漪。
最终我还是读下去了,我爹把仅有的老骡子卖掉。那时的骡子可抢手,家里这匹是外祖留的。爹爹托着老迈的身子求爷爷告奶奶卖了所谓的大价钱。
他给我一笔不小的费用让我好好读书。
可是我怎么能够好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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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无辜的人陨落黄泉,罪恶的魔鬼逍遥人间
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老父肩上,他白日下地干活耕作却连基本的衣食都不能保障更何况还要养个在县里上学的“金贵”女儿。
他开始不要命地挣钱,什么脏活累活他都一口应下……甚至于去帮别人家里灭四害。
血吸虫病防治、?灭鼠、?灭蝇、?和灭蟑螂。?
都这样了不知命运为什么还肆意拔弄着苦命人。
就在那年,邻村有人看上我了,是个四十多的大汉。
他说七百块娶我过门。我知那个男人,其实远近几里人都耳熟他。大汉叫周生富,早些时候算个中农。
周生富的原配前些年头自尽了,那姑娘本是大户人家出身,颇有些才气。
姑娘本来要去大城市上学,结果在县里被周生富强要了。那户人家嫌姑娘失了清白,怕玷污名楣索性嫁了周生富。没要一分钱。
后来啊,本应是上大学的日子她却三尺白绫自缢在了堂屋。
所以生命苦涩如歌。
周生富很快续了弦,不久后他的第二任夫人怀孕了。应是去年的事,周生富酗酒后家暴了妻子,把一个孕妇的脑袋按在水缸里,血流了遍地。
最后呢?
一尸两命。
现在他又找上了我。
我爹怎么可能会答应,他把唾沫吐在那个老鳏夫身上让他滚蛋。
周生富怒极反笑:“给脸不要脸的老东西!老子看上那个贱女人是她的福气。我迟早玩死她!”
他说的那个贱女人是我。
他口中的老东西是我爹。
我们是最底层的穷人,可我们也在竭尽所能的活着。
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呢?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日爹爹腥红的双目和破碎的躯壳,鲜血终是绽出了花。
在这个正义无法申张,公平只能出现在白纸上的年代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无法替含恨而死的父亲讨回公道,那个满手血腥的凶手却仍纸醉金迷。
我铭记。
这辈子难忘。
我爹叫我带着钱跑走,可是我的亲人沉睡在这片贫瘠的荒原深处,我的根扎在这里啊——又能跑到哪去?
在我被带走的三月后一个自称堂叔的男人突然找到周生富,他想带我走。
在不见天日的朝朝暮暮里我崩溃过,悲哀过,从心灵深处的荒芜到皮囊上的遍体鳞伤。
可最后我还是活下来了。
在离开的那日我捅了周生富一刀,最初没死。但是我畅快极了,我挑着笑看周生富,从嘴边微微的上扬到神经质的大笑起来。
邻里邻居都说我生得清秀,有副好皮囊。可惜就是这无用的皮囊毁了我的家,断了我的生念。
周生富倒在血泊里,他颤抖着手指却说不出话。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惧怕,懊悔。各种情绪杂糅交织,平生我从未这么快意。
我那堂叔倚着门看我。我站在阴影里,像极了鬼魅。
他大抵以后我疯了。
其实我清醒得紧,我就是想杀了他!我就是要杀了他啊……凭什么他可以活得那么潇洒自在而那些苦命人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求?
凭什么?
堂叔闷闷地笑了,我回头瞧他才发现他跟我真有三分相似,温润的长相干净的气质都与这种肮脏的地方格格不入。
“不再去补一刀吗?”
我怔愣一下,爹娘的死状又一次模糊而清晰地浮现。
手起刀落,血光乍现。
“你不会忘记这段时光的,虽然痛苦但是会铭记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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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烟火璀璨,彼岸花开
堂叔带我离开了这里,他不劝我尝试忘记,反而毫不避讳地一次次在伤口上撒盐。
“只有反复揭开带血的伤疤,痊愈时才会留下痕迹。”
他总是喜欢说一些晦涩难懂却引人深思的话。
我们定居在县里,那个便宜堂叔似乎毫不缺钱。他在我读的学校旁边租了房,他出现得莫名其妙又对我好得不求回报。
我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很大程度是因他自诩为我的亲人,无论真假,或许他是我在世界上还能遇见的唯一一个拥有同样血脉的人。
至今我仍不知他来自哪里,心里想着去何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救我,用的什么法子能让周生富心甘情愿放我离开。
他不回避这些话题但从不说出点真正有用的解释,山路十八弯的回答让我渐渐失去了求根问底的兴致
久而久之我就不再追问,归根结底我也是一个怯懦的人。少年时的经历让我害怕失去,在那个不算安定的年代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拥有平淡安乐的生活。
父亲离世后我和堂叔过了一段平和的日子,现在想想那仍是我的梦寐以求。
院里的杂草长得蓬勃,树梢又抽了叶芽。遍地的野花开得灿烂,杂乱无章中又带着斑斓的色彩。
我的生活渐渐回归正轨,高二下学期我和一盏油灯在沙沙的风声中享受夜色。摇曳的叶片飘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我恍然明白我将要抉择未来的方向了。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那时还没恢复高考,高中也只读两年。毕业了就自个谋出路。
一向温润的堂叔不算温和地替我决定了去路,我尝试反抗,因着我不想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摆弄后半生。
听着我看似高大上实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理由,他哼笑一声:
“你有现在的自由追根溯源是因为有我帮你垫背,哪天我不在了呢?你怎么办?上大街捡垃圾去?你都抢不过人家。还是要被和周生富一样的人娶回家去关一辈子的后院?”
像一阵惊雷乍现,我不自觉地惶恐:“什么叫不在了?”
“永远不会回来的那种。”
“你要去哪儿?”
堂叔罕见地没再搭理我,他只是温声催促我早些回房间休息,昏黄的灯光洒在他的面庞上落了遍地柔光。
我不愿细想,转身离去。在脚步挪动的瞬间我错过了堂叔眼底的悲寂与无奈。
光阴流转,初秋微凉的风漾起波澜。最终我心态良好地接受了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人生,我白吃白喝堂叔这么些日子已然对他产生依赖。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说得实在有道理——
“黎安,你以为现实跟话本子一样么?没有稳定收入谈何平安喜乐?”
我以为生活就像我和堂叔这般简单,平淡得翻涌不起涟漪。但这绝不是死水,当亲情的爱具像化时一切都渲染上灿烂的光辉。
我想着这样下去没什么不好,我可以为堂叔养老送终。
命运又狠狠摆了我一道。
“前些时日你问我要去哪儿。”堂叔推给我茶杯,眉眼间风轻云淡。
“什么”
“奈何桥。”
堂叔又变成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他从茶几上摸出诊断报告推到我面前。
“我其实早该告诉你,但总怕你还是个孩子心性。你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还未丰满羽翼,一点点黑暗就能把你吞噬掉。但仔细琢磨了一阵子,我悲哀地发现你迟早要一个人。”
瓷杯摔在地上,残骸碎了一地。
轻飘飘一张报告单像沉着千斤铝落在一地瓷片里。
我张了张嘴,眼泪一滴滴掉,然后泪水在桌上晕开染深了大片。
心头哽得慌,我知道那不只是伤心难过。
我平静地捡起地上的确诊报告,几乎从容地将它撕成了碎片。碎纸被我一挥手扬在空中,其中一片遮住了堂叔清明的眸子。
他只是沉默。半晌堂叔抿了口清茶:“你会是我唯一的财产继承人,黎安。”
这个人就是我堂叔,他聪明极了,总知道怎么才能轻易地就让我崩溃。
“我不稀罕!你现在就去治病啊!去啊……黎林你要我怎么办?你想要我怎么办……”
近二十年我从未这般竭斯底里地对着亲人,我崩溃大哭,闹着扯他衣领甚至于掀翻了这只小茶几。
我太害怕失去,而黎林——我的堂叔还只是个年轻人,他还没有娶妻生子,没有等到我有能力回报他的那日。
上天怎么舍得带走他呢?
那晚的结尾是他含着笑的一句:
“我想看烟花,待到过年就应当有机会了。”
堂叔不愿住进医院,我又急又气。他眉眼弯弯:“与其和黑暗挣扎,不如享受最后一丝阳光。”
我和他继续住在古朴的小院里,看秋风萧瑟,落叶归根。堂叔的身体也逐渐展露颓态,从频繁咳嗽到咳出血来。我想可能真的没办法了,但至少挨到过年吧,让黎林看看浪漫烟花。
“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百年之后,不过一捧黄沙。”
街头喧嚣,年味在这里荡漾。绚烂的烟花绽放在空中宛如流星划破天际。
不起眼的小院里,身着素衣的女子轻拂漆黑的骨灰盒,明明是浅笑的神情却偏偏有泪花溅在低矮的茶几之上。
不过是四个字——命运弄人罢了。
我伏在堂叔的骨灰盒上低低唤他的名字:
“堂叔……黎林……”
今夜是大年三十,上至城镇下到县乡万家俱是灯火通明。我家的小院亦如此,不过不同于旁人的是这户人家只剩一人停留于世间。
不同于旁人的火红,这里只余并不盛大的缟素。
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看见烟花腾空,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过了而立之年,明明他……
我的堂叔是个顶好的人。
只是,
他的运气实在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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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尾声
我一辈子没有嫁人,平安顺遂地活到了人生的终点站。可能是年轻时候太苦了吧,上天终于肯眷顾我。
我喜欢热闹的生活,吵闹的孩子,喧闹的街头……一切洋溢生气的地方。
我不畏惧孤独但终归是不享受的。
人生总在不断历经分别,而分别又带来历久弥新的铭记。
离别开出花,谁曾料到是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