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九州

    燕军精兵凯旋有两万数,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洗尘接风的宴席定在云绮殿,司马大人辣着一张红脸,用一种武夫特有的羞臊迎来众人的赞叹和钦佩目光。

    燕王登顶三年,头一次这样宴请群臣,还是以其凯旋之名。

    莫大荣光,功爵加身,符定单膝一跪,激动抖出一句,“臣不辱王命。”

    燕珩静坐,神色淡然,似早便成竹在胸。

    “司马功大,寡人甚慰。想要何等赏赐,尽可道来。”

    符定顶着司马的头衔,只谦卑道,“这一仗,乃是将军的功劳,臣这个督军,白沾些风光罢了。若是王上要赏赐,便赏魏将军吧!”

    燕珩嗬笑,微眯起眼来,打量二人。

    座下愈渐安静几分,金爵搁在案上,无人敢去拂饮。秦诏虽坐的远,可听见这话,仍然微微皱眉。

    当下只道,这话谦卑,却不高明。

    那位眼高,既是要赏,便看准了彼此二人的功劳。你偏说自个儿沾光,白白绕进去个“识人不清、赏罚不明”的糊涂罪给他。

    秦诏悄不作声地拿目光去描摹那张神容。

    果不其然,瞧见他父王抿起薄唇来,微微垂眸,似睨视,仿佛又带点不悦,那轻粉色玉莲似的唇珠将那个微笑压得淡漠。

    眸光愈发的深,叫人猜不透。

    好在下一秒,魏屯出了声儿,“为王上鞠躬尽瘁,乃是臣的荣光,臣不敢求赏,只愿我大燕岁久日长,自此驱驰中原,定疆这八国五州。”

    燕珩神情敛了轻寒,笑道,“寡人知道将军劳苦功高,自然要赏。”

    布诏官寻了名目,赏了金银珠玉,并依着燕珩的意思,擢封了些虚名,赐“扶光箭”。两人都谢了恩,直到魏屯再三表了忠心,惹得高座上那位不耐,才肯入座。

    燕珩知道他忠,那是他父王养出来的好马,缰绳虽牵在自己手里,却自有吞八国、灭五州的雄心壮志。

    他驯养着,蹄下仍常溅出铁腥。

    ——偶尔,也不满。

    帝王自有不见血的刀,他偏要迎战四海,白添些尸骨。

    燕珩这等清高,自然对他多了几分冷落。但这人不识趣,总觉得是忠心未曾表够,抑或是哪处的礼节错漏,才惹了猜忌。

    过了赏赐,还要行开宴礼。

    按照燕国凯旋的惯例,为将军们接风洗尘的宴上,要博个“开堂彩”,由将军射出那头一箭,正中红绸花,将其挂在宫城前三日,举国庆贺。

    帝王才赐了“扶光箭”,魏屯正喜上心头,自然要露一手。

    群臣起身围过去,赞叹与祝贺声里,魏屯挽弓,挪开一步,绷紧的弓弦蓄满了力量,连膀子上遒劲的骨肉都挤出两道缝隙。

    那金箭破风而出,一道疾声,倏然飞出去。

    肉眼难辨的距离下,众人看不真切,左顾右盼的翘首,等着仆子来报信儿;倒是魏屯淡定站在原处,左右拱手笑道,“献丑了。”

    静等了一会儿,远处疾奔回来的仆子果然扬声禀道,“禀王上,大喜,将军开堂彩,正中啦!”

    庆贺声如潮,议论声纷纷:

    “将军身手果然不虚。”

    “我大燕有这等武将,立鼎指日可待。”

    “……”

    大家齐齐地笑。

    这会子才申时,只开前宴。传瓜果珍馐,依着规矩,群臣以射箭为乐,得绸花者,赏赐各项彩头。什么金杯玉盏翠琉璃,先王在世时,赏赐的,也多是这些玩意儿。

    燕珩淡淡挂起一抹笑,颔首算是默许。

    其他武将才争先夺后地挽弓起来,两两相博,以箭法逗个输赢,各处都有挂的彩头,射中便可纳入囊中;其界大致三十步、五十步、百步——红绸花以百步起止,但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本事。

    殿内左侧空出来的那片寂静,是质子们藏在别人凯旋之喜里的落寞。尤其是赵信,割地舍城,王君投降告饶,已是说不尽的屈辱。

    他本欲称病不来,燕王却不允。

    这会子坐在那冷落一角里,更是芒刺在背。就连卫公子左右不经意的一瞥,将叫他觉得轻蔑盖在脸上,捂得人喘不上气来。

    燕珩越过人群,在刚停歇的安静中,淡淡发问。

    “今日可谓大喜?”

    群臣纷纷答,“乃是大喜。”

    燕珩冷笑,敏锐的视线扫过去,“可寡人看赵公子,怎么……倒像是不开心啊?”

    赵信惊得跪下去,因惶恐带倒了一盏酒杯,潺潺酒液泼了一袖。

    “信、信不敢。今日乃燕国大喜,自然……自然也是天下之喜,信心中欢喜。只因病才初愈,免不得脸色差一些。”

    “哦,既如此,何不上前……与诸众射箭同乐啊?”

    赵信不敢动弹,停顿了片刻,又抬头去看燕珩脸色,被那冷锐的目光盯的头皮发麻,喉咙里烧起来,竟连一句忤逆的话也说不出来。

    “是,信不敢扫了王上的兴。”

    楚安夏替他解围,站起来与他博箭,两人并肩而立,来往搏了几轮。

    好似生怕自己中了一箭,燕珩便循着这个由头,将他视作威胁,当众赏他一剑封喉。几道箭射出去,竟没擦中一个靶边儿!

    赵信那手抖得厉害,肩也耸起来。

    讥笑与嘲讽声轻轻浮动在殿内,着魔似的钻进他耳朵里。

    “怪不得赵国兵败山倒……连赵公子竟也是个不中用的。”

    “竟一箭也不中?此番便知,是个草包。”

    那声息压得越低,似越清晰。

    赵信丢下箭,噗通一声跪倒在燕珩面前,几乎臊的快哭出来了。

    “王上饶恕,信、信……”

    燕珩迟迟不曾开口,只是那目光尖锐地打量着,似要寻出什么端倪来。

    秦诏忍不住去看。

    这才奇罕。

    那位从无什么羞辱人的兴致,怎的今日倒捉住人不放?像是有意捏住人七寸,只为逼那隐而不发的诡秘手段,不动声色地浮出水面……

    他沉思,又被姿容引住挪不开眼。

    似乎察觉到那视线过于热烈,燕珩轻转过眸光去。

    秦诏不像旁人似的垂下视线去,反倒盯着燕珩,露出一个顺从的笑。

    眉眼一弯,如等待父王褒奖的好孩子似的。

    燕珩:……

    嗬。

    未曾被那小儿骗住,燕珩只淡定的扫过那眉眼,复又落在大殿里跪伏的人身上。停歇许久,才终于大发善心似的说道,“无妨。既身体有恙,便退下去罢。”

    赵信得了特允,惶惶谢恩。那脸色惨白的厉害,一路由着楚安夏扶下去了。

    剩下的质子,也得了令,与群臣一同射箭取乐。

    旁人轮番挽弓,都得了零星的彩头与赏赐。

    只有秦诏推脱。

    是真不会还是谦卑?旁人只是揣测,燕珩却知道其中的猫腻儿。那日射箭身手利落,怎么可能不会呢?

    故意吸引人目光似的,秦诏推脱了几句漂亮话,燕珩便忍不住转眸看他。

    诸臣轻嘲,好事的目光自他脸上、身上乱扫:

    “射箭都不会?这秦王……也忒的待人心偏。”

    “秦国长公子昌,才是那心肝上的……”

    “六艺之疏,多少荒唐,子不教,乃父之过……”

    秦诏朝燕珩求助似的望过去,蹦出来一句:“父王,我不会。”

    那句父王,像沁了蜜的脆枣咬在齿间,齁甜。

    燕珩:……

    群臣:……

    “父之过”的那位,戛然止了话音,闭嘴了。

    燕珩冷笑,瞥了他一眼。

    秦诏不惧,脸上笑容愈深。

    偏偏允了他喊父王在先,燕珩一时寻不出由头叫他闭嘴。

    那冷哼声儿带了点不悦,手边的金爵端到唇边,仰头饮酒时,漂亮的下巴尖坠了一滴酒痕,一路蜿蜒,淌过喉结,顺着那光洁的滚动隐没了。

    美酒如注,一饮而尽。

    秦诏沉了眸,馋酒似的,嗓间有点发痒。

    豪饮罢,燕珩方才搁了爵,一拂长袖,慢腾腾地站起身来了。华袍压住金蟒座,他只略转眸,视线斜睨,“秦诏。”

    秦诏谄道,“是,父王——我在,请您吩咐。”

    那“父王”二字音节拉得尤其长,生怕旁人听不懂似的。

    燕珩:“嗬,与寡人来比。”

    秦诏眸子压得低而润,有几分动人的可怜,“父王,秦诏……不会,也不敢。”

    燕珩才不理他那做作姿态。好歹谅在那副模样好看讨喜,便只哼了句:“再胡诌幌子,寡人便叫德福缝上你的嘴。”

    秦诏委屈答:“是,父王——”

    燕珩走下座来,“若是射不中,今日,寡人就……”

    【杀了你】

    “就……”到嘴边的威胁顿住了。

    燕珩垂眸,扫了一眼凑在自个儿身边儿的那小子,乖顺仰着脸等他发赏似的……那威胁就变成了别的。

    “寡人就罚你禁足三月,不得请安。”

    秦诏:……

    好像也没有赚便宜呢。

    一群人看起笑话来:毛头小子,竟想我们王上比?这位挽弓射箭、猎熊狩鹿的年纪,你才刚出娘胎呢。

    秦诏听不见,仍往人跟前凑。

    燕珩拨箭矢,三支齐发,有百步穿杨之力。

    再三支,又三支,箭筒一空,仆从扛着个中间空了个拳头大小洞的靶子,欢喜来报,“大喜!九支皆正中靶心,王上大喜!”

    燕珩垂眸,看人,命令的口气还算耐心,“试试。”

    秦诏抬头,也看人,“父王——好威风!”

    燕珩:……

    两人大眼瞪小眼。

    秦诏忍不住又补了一句,“父王——您的箭法好精妙!”

    片刻后,他还要拍马屁,“父王——”

    燕珩挑眉,“住嘴。”

    在那位略显委屈的眼神攻势下,燕珩又哼笑道,“秦诏,把那道金绣球,给寡人射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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