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听竹馆一片寂然,天空正下着绵绵细雨。雨丝淅淅沥沥从墙角湘妃竹的叶子上滴滴滑落,弯月形的鱼池里水滴划出一道道涟漪,这是一个静谧而美好的早晨。馆内的下人们都放轻脚步在园子里清扫落叶残花。
屋内,明兰提着食盒过来笑嘻嘻道“二爷,今日厨房做了蟹黄包,鸡丝小面,还有您平时爱吃的黄鱼酥,也有北方的釭酱面,还有南方特有的滑肉冬瓜,滑脆爽口的干瓜,您想吃点什么?”
明墨推着叶檀从屏风后出来,笑道:“主子,外面下雨,终于不那么闷了。您也可以多吃点,这几天进食太少,人都消瘦了。”
叶檀眉头微蹙,勉强指着那碗鸡丝面初初尝了两口便放下筷子不动。
明兰眼眶又红起来,:“主子,您多少再用点。若是不合口味奴婢再去与厨房说。以前您可不会如此虐待自己!”她是自小跟在叶檀身边的,如今看着主子漠然的眼神,仿佛世上再无留恋之事,真的很让人难过。
明墨上前想再劝劝,眼角窥觑到叶檀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连忙从袖子里再掏出一个鼻烟壶似的东西凑上前,“二爷,是不是头疼又犯了?”
叶檀盯着那个造型精美的鼻烟壶片刻,眼眸微闪,正待接过,手却被明兰按住了,“二爷,是药三分毒,您还是应该多出去走走,说不定头疼就会好些。今日园子里的鱼池新添了一些品种,都是七公子从各处收罗来的。奴婢带您出去看看吧!”
说完她就想去推轮椅,却被明墨打断,“明兰姐姐好大的威风都能替主子决断了。”
“奴婢不敢”明兰立刻吓得噗通跪下来磕头,“二爷奴婢”
“起来吧”叶檀克制着揉了揉眉心,“带路”
“嗯”明兰喜极而泣,立即挑开门帘小心翼翼出去,深怕他反悔似的。
没过多久,鱼池边明兰打着把青面油纸伞,跟主子站在雨里感受着初秋的寒意,眼前一片迷茫。
“兄长,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情?”身后忽然传来叶双暖阳般灼热的嗓音,立即将两人拉回到这个小小的空间。
叶檀转过头,只听得他继续笑道“我知道兄长不喜嘈杂,前日让戏班子来确实是弟弟思虑不周。但若是整日坐着也是无聊,所以弟弟想找个人来给兄长弹弹曲子解闷。”
“不必劳烦了”
“不烦不烦”叶双连住泡地说,“我这也是想自己解解乏,你知道的我爹那老顽固整日里逼着我读书,嘿嘿”
“既然是七弟喜欢,那就让他到你园子里弹吧!”
“那怎么成?”叶双一下子蹦哒起来,“弟弟这是想沾光呢,若是兄长不答应,这人肯定被老爹遣出园子”
“兄长,我求求你了”他举起三根手指,“我保证这个人家世清白还是我的同窗。年少时连老师都夸他是个天才,只可惜后来屡试不第家业衰败都快吃不起饭了,偏偏心高气傲还不肯接受资助。弟弟无奈才想了这个办法帮帮他。”
他边说边偷窥对方脸色,见他稍有一丝松动,心下大喜叫道“阿筠,快过来”
叶檀无奈地看了一眼,心想弟弟如此热心若是拒绝倒也不忍,遂朝着月洞门处望去。
月洞门内缓缓闪出一道松竹般挺拔俊逸的身影,江南烟雨中此人缓步行来,精雕细琢的五官在雨丝浸润下,犹如一副上好的工笔画。
“是他”叶檀脑中一闪,不动声色地看她走到近前。
“二爷好,七爷好”
“叫什么七爷呢”叶双赶紧摆手,“阿筠你还是叫我知节吧”
“知节兄”林筠从善如流,躬身行礼,“二爷,草民姓林,名筠,松竹筠。今日来献丑还望二爷见谅”
两人不动声色间眸色交流,叶檀眼中明显不相信他的说辞,却也没有戳穿她。
林筠心下松了口气,笑道“不知二爷平日里喜欢听哪些曲子,草民技艺浅薄若有不周还请二爷指正”
“随你”
明兰看着林筠尴尬的脸色,笑道,“我们二爷可是词曲大家,当年在京城谁不知二爷精通音律,举凡笛,萧,琴,琵琶,箜篌,马头琴各种乐器都能信手拈来。你便随便弹吧!”
“额”瞬间感觉压力好大怎么破?
林筠打起精神笑道:“寻常曲子二爷肯定听腻了,今日草民准备的是南胡。”说完,她从身后丫鬟手中取过二胡。
“胡乐?”明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鞭笞“这好像是街边叫花子要饭的家伙吧?你就准备让二爷听这个?”
“明兰”叶檀难得开口,“古琴君子之器,故而君子左琴右书。古筝因琴断而筝,琵笆二钰相碰,南胡沉郁舒缓各有特色,何来高低之分?”
这是他开口说话最多的一次,众人心下诧异,他居然能破例为一个人说话真是天降红雨了。
林筠收起羞窘,找了个地坐下,心下依然忐忑不已。抬眸间撞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死水深潭的平静反而让她渐渐放满了呼吸。
“啦”顷刻间二胡沉重缓慢的音调立刻如水般荡漾开来,苍凉的意境加上如泣如诉的音乐表达,让人听得只想落泪。这首曲子的演奏技巧并不复杂,但却需要投入丰富饱满的感情。她的运弓强弱起伏,特别是颤音的顿挫之感,其中蕴藏的苍凉无奈使得叶檀麻木的神色都为之一止。
甚至他深深地忘了眼对面坐着的人,“难道他真有难言之苦?”
都说音乐无国界,音乐也是除了运动之外最能释放情绪的地方。就在她拉第二遍的时候,明兰不知为何在鱼池边低泣起来。
连叶双那样开朗的人也感受到了那种与命运抗争的苍凉和无奈。
“谁把这人放进来的。”一声厉喝打断了众人的思绪。只见明辉带着几名小厮迅速冲到林筠面前,一把扯过她的二胡就想砸断。
“慢着”叶双怒极起身,“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在这里放肆。”他将林筠护在身后,斥责“兄长都没说话,你这奴才居然僭越至此?”
“这”明辉冷笑反驳,“七爷,二爷本来心情郁闷您还让人拉这么伤情的曲子,要是二爷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额”叶双虽然不知道林筠用意,却无条件信任她,“兄长,阿筠做事情绝对靠谱。”
林筠无意识抓住他的袖子捏紧,眼眸却望向对面,直到撞进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里,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
“无妨”半晌后众人都听到这两个字,叶双松了口气。明辉却不甘地还想上前劝阻。
明兰对于这兄弟两个深恶痛绝,只要他们不同意,她就非的唱反调“我倒是觉得林小公子拉的很好,你没看主子都听入神呢?”
她这话说的痛快,却没见到自家主子诧异的眼神,“那段时间我居然沉浸进去了?”
他抬手示意明辉退下,随即低声问道“这首曲子甚为陌生,是小公子所创吗?”
“不是”林筠赶紧摇头,开玩笑一代大师毕生心血凝结岂敢偷盗?于是,她原原本本地将曲子的来历道出。
只是随即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杭州的瞎子阿炳?阿筠,为何如此婉转哀伤的曲子没有传到苏州来?”
“街边琴曲,只是因为爷爷喜欢日日听曲,所以才入了眼。”
她心下想道“隔了不知道多少时空,甚至这个朝代都是中国历史上没有出现的王朝,怎可能传唱?”
正思索间,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阿筠,兄长问你话呢”
她立刻回神,只听那道清冷的嗓音继续说道“此曲如泣如诉,深邃悠远实则不凡。”
林筠肃然起敬,果然眼光毒辣。曾经有人评价二泉映月要跪着听才行。她也是因为这首曲子喜欢上二胡。
“兄长今日累了。要么我让阿筠明日再来!”叶双赶紧见好就收,良久听到一个字“可”
真是破天荒的一天。明兰心想主子终于不再无动于衷了。
自此连续几天,林筠都是进听竹馆拉曲子,拉的还都是悲伤沉郁的调子。接连几天下来连叶双也忍不住扶额痛吟,“阿筠,你能不能用些欢喜的调子?我都听得难过。”
林筠冷嗤“你难过有何用?二爷难过了吗?他哭了吗?”
叶双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看他哭呀?
“傻子,你真以为我是来给他拉曲子的?我的目的是治病。”
“治病。治病需要让他哭吗?”
“五行五音五脏,医书上有五音疗法,最善调理情绪。”林筠缓缓道来:“五音宫商角徵羽与五脏相配。脾应宫,其声慢而缓。肺应商其声卒以轻。肝应角其声呼以长。心应徵,其声雄以明。肾应羽,其声诚以细。此为五脏正阴。又因五音对应五行,肝主木,木主生发,夜间不寐,肝阳上亢。脾主土,思虑伤脾,故而不思饮食。肾主水,心主火,心肾不交,故而阴阳失调。你兄长目前看就是这些症状。”
叶双点头,“阿筠真厉害,目前太医院那帮御医也是这般说法。”
“不错,所以我说这只是表面看起来的症状。”林筠踌躇片刻后皱了皱眉,“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不能随意用药。只能先抒发情志。肝开窍于目,故而肝气淤积肝阳上亢夜不能寐者,需要痛痛快快哭一场将心中淤积的情绪散发掉,对于病情有好处。”
“原来如此”叶双犯难了,“只是兄长善于隐藏情绪,他要哭有些难啊!”
林筠知道古人都讲究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要男人哭,堪比登天。但是只要他愿意倾听交流,除了音乐还可以说书,除了常规手段还可以加入心理疗愈,叙事医疗,甚至催眠疗法,现代很多手段都可以进行干预。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建立信任。而信任是需要一点一滴积累的。
“所以刻意为之反而事倍功半。如果要打动他这样的人必须人时地利人和。”
叶双忽而期待起来,“想不到阿筠居然精通乐理,这些年你背着我学了这么多东西啊!”
林筠白了他一眼,转身朝听竹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