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父

    她那时看着已经成年的惠生——多年前醉酒的时候两方都意乱情迷出的错误。他的人死死防着她流掉,因而后来惠生长大,她只把他当作自己一个人的孩子,决心用他来颠覆高高在上的妖皇权威。

    却猝不及防听到那人的死讯。

    那一晚风雨大作,满室昏暗,蹱蹱树影蜿蜒在大殿上,像是吃人的恶鬼。

    她浑身泄力伏倒在地上,长河从眼角发源湿润地流淌,为她身上微末的热气蒸腾成空——空空。她茫然地睁着眼睛,不知道余生还能同谁作对。

    人们总说,丧父的家庭里长子往往更容易接过权柄,在无形的父权交移里成为新的父亲。

    只是绛时对于惊山的情感比之亡夫还不止——它恐怕是世界上最丰沛复杂纠结混乱的存在。

    那个孩子其实曾有过被深深珍爱的幼儿时期,而就像世上的至美至臻总容易如梦消散去,他并不记得那些婴儿时候的往事。

    从有记忆起,惊山只睁大着一双眼睛,看尽多年来幽咽的风和雨。

    她对他,是怜惜、愧疚、害怕、悔不当初……其中还夹杂着一点幽微的……母亲的慈心。

    她在心里低低地笑了一声。

    母亲慈心。

    这个词让绛时在心里这么一念,也要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了。毕竟她看见长子,就不能避免地想起自己的愚蠢,想起不可转圜的过去,还有从前那个不要低头没被时间磋磨得发灰的、不肯后退一步的……她自己。

    何况他那么像他父亲。

    意外知道长子对自己心思的那一刻——是的,她当然不像人口中那么糊涂。

    那一刻她可耻的窃喜了一瞬,像是还没被重重巨浪击平的海岸。

    而后是困惑、害怕和无所适从。

    出嫁前夜那样的恐慌时过多年又一次狠狠地咬住了她。

    于是她冷待他、训斥他,仿佛要和永不可能再见面的旧日自己彻底决裂,又好像……要用这样类似于剖心的痛楚……

    来温情地将她缅怀。

    也许是因此,她很多次偷偷地去注视霜淞。

    年轻的聪敏的女孩子,是康健、高贵、说一不二的绛时——她丈夫的母亲世界上最羡慕的人。不是因为她曾得到惊山毫不保留并不掩饰的“喜欢”。

    绛时有很多次挥退侍儿独自漫步,走到霜淞的屋旁就再也没法离开。

    她看霜淞在无人的时候,脱去那副叫人讨厌的哀哀神色,独自倚着窗框来看窗外的飘零——飘零的落花、浮风的落叶、极速坠落的冬雪——

    也许不止,只是什么东西经她一看,仿佛都要飘荡游零起来了。

    那样畅快、那样释然。

    谁都会感知到那种万物皆轻人将羽化的决绝磊落。

    什么也不重要,什么都尽数放下去,人像是一片飘飞的蓬草,在逐风而转身不由己里捉到一点自由快意。

    绛时活得浓烈,三毒炽深。但是她每每在这种时候才察觉到,自己和她是那么贴近——当然霜淞平日,向来是只会在言语里作春秋笔法来刺她的。

    也许她们都很怀念从前吗?

    而她想要的,果真是从前吗?

    幼时关于“未来”的畅想可以有千万种。天马行空,自在徜徉。“生命”因此广阔无垠。

    而从一生里的某一刻开始,那些存在于旧时设想的千万条丝线都被扼紧拧成一束,就在眼前——

    俗世的,切实的,残忍的。

    仅留存过一刻的最完美愿景,只能见于旧时空。也许后来的几十年都是她浑浑噩噩做的一场大梦。

    所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常常只要伸手就可以触及;她想要的,痛哭流涕毕生追寻也是求不得。

    怎么就是求不得。

    也许多年前深秋的那个午后,她不该在阳光照彻下的庭院里眯着眼睛假寐,听着来当说客的侍女念念叨叨婚事就随意地点了头。就那么轻轻的一动,像秋叶倏而落在头顶上——就引来了她后半生所有难咽的眼泪。

    难道也只是那一点头吗?

    其实没人不是求不得。“活着”本身就是这样残忍痛苦的事情。众者列座宴席上会饮,鼻腔和舌尖的善美将眼睛蒙蔽,以一时的快意来镇痛。等到酒馔都见了底,宾客才看得见在吞饮的原来是自己的血和皮肉。原来都不过是自我蒙蔽。

    霜淞那扼住自我命运的一眼,递到她眼里是勺筷与杯盘相击的铿然一声。如钟声警人。

    她就看见身前盘子里那些红白的血肉,所以她最后一次恐惧惶惑地逃开。

    来来去去这么多年,清清浊浊了悟与否都不要再计较了。她从那年轻的女孩那里偷来一点勇气,决心向看不见的屏障血肉模糊地一撞。

    绛时伏在桌上,肺腑痛得发烫。

    这枚毒丹药哪里有夸口的那么有用,能叫她没有痛苦地去死,她最后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过是因为死人不会再说话。

    她尽力把自己的目光飘到窗外的新春暮色去。院门外模糊地传来些散落声音。不过她也不会再听到了。

    如果死后真的会到另一个地方去,她什么也不要了。从侍、孩子、夫君,什么也不要了,统统都不要了。她只要在天高气清阳光下,独身和秋天一起走一走。

    兰因沐浴在浑然雪白的光芒里。

    白色和白色的最中央,有一片纠杂的藤蔓。

    彼此缠绕,颜色灰败,好像已经枯萎。相接又分离的藤蔓上却结着数不清的漆黑果实,其中涌动着看不清的东西。每颗果实对应着一株藤,它们都在很缓慢、很缓慢地呼吸。

    有几枚果实散着不同的光芒。兰因和玉听这时候知道,那青白、淡绿与翠涛色原来分属付信阳、千灯镇青衣人与……秦云徵。

    这是三个他们曾见过的影子傀儡。

    上一次来到这里,白衣人说,那是他们的第五次会面。

    聂、游、司三人还在因为突如其来的异样惊诧,兰因看着藤蔓中间那倍感熟悉的白衣人缓缓起身走来,心却已经跳得像是惊蛰时的春雷。

    有什么仿佛万万千千将要苏醒的春虫破土而出。她的呼吸随着对方的脚步声重重地起落,兰因把那些惊疑都紧紧地压在喉咙里。

    白衣人只是刹那,就从遥远的藤蔓中央来到几人身前。衣袂不曾飘动。

    他轻轻蹙着眉向几人一笑,不待他们将疑问抛出口,眼睛寻了兰因,先一步出声:

    “我被再一次唤醒。这是第六度会面。”

    他嘴角抿出一点善意弧度。

    “云徵辞去了。我的计划没有成功。但他的消逝同样减弱了我的禁制。”

    白衣只是看着兰因的眼睛说话:

    “因此我终于得以将那些东西……都说给后人听。”

    这个故事,需从还是妖皇继承人的惊山开始。

    随着他话音一落,几人眼前流光交错,恍然被猛地拽进了另一个地方。环看四周,陌生的人事栩栩如生,只是都蒙着一层泛白的虚幻光亮。

    支着剑的、捂着胸口的、还没从惊疑里醒来涣散着视线的,都带着一身自己或旁人的血水,像是异客出现在古建筑里。

    几人俱是惊魂未定,等看清楚了眼前的东西,才连相互传音都下意识地把声音压低:

    “这里是……古抱真道?!”

    他们竟然置身于还未达成人妖鼎立局面、妖皇大殿尚且光华璀璨的——古抱真道的回忆幻境?!

    和方才抱真秘境相似的光景,只是更多出数不尽的微小布置:大殿旁的子母炉、翘角飞檐摹刻的花纹与台阶两侧的天然石路……

    一切像是修士放出神魂查探那么纤毫毕现,就仿佛,就仿佛他们真的在其中生活过那样——

    那白衣人仿佛听见了传音一般,侧身看几人伸手去碰四周的一切,又见它们如烟尘一样没有实体,叫手指轻飘飘地穿了过去,只说:

    “他在那里。”

    他的话音落下,雪积殿的大门好像受了风吹,“吱呀”声哑哑一荡,漏出来一条窄长的缝隙。

    此时正是深夜,冬天。万物昏暗的,独有月光披沐在白雪地板上幽幽生亮。

    而殿里竟然比外头更黑、更冷。

    那道窄长的黑红门缝像一柄锋利的剑,返照雪光、月光又叫它们碰撞得泠泠作响。

    惊山就立在这道剑后,一身幽深的红衣服,像是这大门刀锋上浓郁厚重的血色。

    或者,其实那就是血。

    惊山从门缝里走出来,看着从衣服下摆向外蜿蜒的红色,再看远远天边明亮的十五月。

    他这样负手抬头立着,身姿自然很挺拔,仿佛一柄利剑。兰因于是能够看清他身上滴滴答答坠落的血红色,像是一个微小缠绵的阴雨天。

    原来他穿的本是清亮的白青衣袍。

    此刻它滚满了殷红鲜红的血水,湿重得如同倾盆大雨后的红山花丛。

    顺着敞开的门口看过去,大殿中央溃散的血肉和披在肉堆上那眼熟的华贵衣服,告诉兰因等人他的身份。

    死去的是惊山的父亲。

    这原是个……弑父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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