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川西南格外寒冷，突如其来的大雪让大地变得银光素裹，仿佛置身于仙境。

    胜利一家正在小竹屋里避寒，小花问妈妈：“妈妈，你去过人类世界吗？”

    胜利想了想，说：“几年前去过一次。”

    小叶子问：“是跟大哥拍电影吗？”

    不久前，和平探望母亲，他想带妹妹们拍电影，因胜利的反对作罢，却勾起姐妹俩对人类世界的好奇心。

    胜利妈妈笑着摇头。

    两个宝宝更好奇了：“山下好玩吗？”

    “……在夜里，什么都看不清。”

    “人类会不会伤害我们？”

    “不会，我们是一级保护动物，伤害我们会付出代价的。”

    “妈妈为什么会下山？”

    两只小脑袋挤在胜利妈妈的怀里，两双亮晶晶的黑豆眼睛透露出别样的光芒。

    胜利迟疑了一下，那段往事她从未提起，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胜利轻声问道：“你们要听吗？”

    花叶齐齐点头：“要听，要听！”

    胜利拗不过两个孩子，粗大的臂膀将她们紧紧抱住，窗外雪花飘飘，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像密林深处的咆哮，胜利妈妈也随之陷入曾经的回忆：“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妈妈生下你们长风哥哥和成雪姐姐不久……”

    ……

    很多年以前，胜利在川西南的深山里生活盘踞已久，那年冬日，山中的雪很大，一脚踩下去整条腿都被淹没，山中的老祖母说，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天气越来越冷，山野被白色覆盖，新生的幼崽耗去她大部分精力，每日教授孩子们爬树、躲避天敌。冬日的深山里竹子越来越难找，胜利带着孩子频繁转移，在一个山洞里安顿下来。

    有一天，缠绵的雪花持续到天黑，明月高悬于天空。干燥的小山洞里，胜利双手将孩子们抱在怀里，欣然入睡。

    深夜过半，胜利陡然从梦中惊醒。她大口喘着气，身上的汗成股往下流淌，浸湿了厚厚的毛发。

    梦中，无边无际的黑色从胜利的眼前向四周蔓延，一片近乎死亡的安静，让万物心惊胆寒。

    一个小小的身影打破了寂静，风驰电掣在空旷的原野，他的身影模糊不清，黑暗中隐约可见其白色的毛发，尽管隔着一个山头那么远，胜利却莫名知道，那是阿茂。

    胜利想喊他，问问他离开后过得怎么样，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而后，一个身影如闪电般冲破黑暗，朝着阿茂追逐而去，让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那个身影若隐若现，吞噬一切光亮的夜是它最好的掩护，阿茂拼命向前奔逃，慌不择路间几次撞击让胜利心突突跳，他不敢停歇，拼命向前奔跑，身后野兽的气息越来越近，绝望的氛围弥漫在山间田野。

    胜利大声呼喊，飞奔去扑咬那可怕的凶兽，可是她声音没有冲破喉咙，手脚被无形桎梏，胜利感到她的灵魂脱离身体，被放置在一团浓浓的、看不到任何光亮的漆黑中。

    天空依旧昏暗，大地仿佛被野兽吞噬进腹，胜利无声的嘶吼在广阔的天地间消弭殆尽，弱小的阿茂被野兽扑倒，撕咬，小声呜咽。

    四下无熊的荒野，她的阿茂痛苦地呻吟，哀叫。东方微白，一线弯钩似的残月姗姗来迟，幼兽的声音渐渐消散，大地平静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梦境中，胜利无声怒吼、咆哮、挣扎，这一切是那么真实，冰凉的泪水，颤抖的双手，无法触碰到阿茂的撕心裂肺。

    惊醒片刻，胜利的心砰砰直跳。眼下一片冰凉，月已偏向山另一头，洞口可见银白色的月光，这是大自然给予深山居客的光明，让胜利看到洞口随意生长的草丛，不远处东倒西歪的竹子，雪地里孩子们嬉笑的痕迹被雪花渐渐掩盖，与梦境中的黑暗截然不同。

    前日，成姝探望胜利时，提到她半年前被驱赶的两个儿子，应星去了北方，在秦岭生活，阿茂在山下动物园里工作。

    成家兄姐去探望过，阿茂的外场很大，山后就是一片竹林，他在小动物园里是明星人物，展出不到三个月，为动物园带了一大批流量。

    成姝说，阿茂和动物园签了三年合同，她和哥哥姐姐并不赞同，可阿茂说，这里离妈妈近。

    佳贺看过阿茂，回来呛她，那孩子胖了一圈，比亲妈喂得毛发都亮。

    那只是一场梦……

    阿茂被追赶的无助，胜利无能为力的绝望，蔓延到无边无际的阴暗中野兽残忍的撕咬，微风吹过的飒飒声，仿佛历历在目。

    胜利向洞口走去，身后一声嘤咛让她停下脚步。

    骤然离开的温暖怀抱让宝宝们感到一丝寒冷，小家伙们眼皮都没睁，便自顾自抱在一起，小小的成雪打了个哈欠，浑然不知发生什么。

    胜利的心砰砰直跳。

    山中寂静，胜利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洞外冰冷的月光，沁着寒意的雪地，与山洞里的温暖干燥迥然不同，眼前的一双儿女和梦境中的阿茂在她的脑海里轮番出现，真实的情境与虚幻的梦境重叠，交织。

    不过片刻，胜利转身靠近熟睡的长风……

    山坳处，前不久搭建起一个帐篷，值班人员小王还是一个新人，忙碌一天的他在帐篷里酣然入睡，帐篷的门帘被一个庞然大物顶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睡梦中的小王打了个哆嗦，无意识地将被子掖得更紧，朦胧间，他感觉一坨重物压在身上。

    小王起身，揉一揉惺忪的睡眼，他四下寻摸，口中嘟哝“手电筒放哪儿了？”，抬头看到一颗硕大的熊头。

    见他醒来，熊头不动了，她的嘴里不知叼着什么，晃来晃去的。

    小王的身上冷汗直冒，血液近乎凝固，手上一刻也不敢动，生怕今日命丧熊口。

    双方面面相觑，小王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对方低下头，放下口中的东西，随即粘手捻脚，缓缓退出帐篷。

    小王长舒了一口气，心说莫名其妙，被子上蠕动的触感越来越清晰……

    “啊！！！！！”

    撕心裂肺的嚎叫宛如利刃划破夜空，高大的杉树随之摇晃，几只灵巧的身影在树枝来回跳动。罪魁祸首早已跑过了一片山头，朝山下的方向狂奔。

    她拼命地跑，身后的哭嚎戛然而止，猴群的躁动声逐渐远去。山中林木茂盛，月光下，胜利也勉强看清路，内心的焦灼让她几乎停不下来，即使撞到树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她越跑越远，远离了自己的领地，灵敏的嗅觉告诉她周围有自己的同类，眼前的树干越来越稀疏，出现漫天挥舞的光源，胜利感到视野逐渐变得开阔，更是加快速度，朝着光芒冲去……

    “嘭——”

    光芒之下有一片坚硬，胜利的眼前一片漆黑，她抬起头，刺眼的光芒从上面整整齐齐照到夜空的方向。

    她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已无心多想，只是粗暴地撞击前面的黑暗，一次，两次，连续的撞击声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巨大的响声造成一片哗然，鸟儿飞出山林，松鼠从树洞探出头来，小熊猫们抱着大尾巴纷纷围观，胜利浑然未知，只是一次次向前撞击，寻找着什么……

    “那后来，妈妈怎么找到阿茂哥哥？”

    胜利胸前起伏不平，捂着胸口，前不久刚做过手术的心脏仍将难以言喻的痛苦保留。

    “后来呀，后来……”

    胜利一刻不停地撞击，态势癫狂，动物四散逃开，有胆大的跑到人类的房子前敲门，灯亮了，窸窸窣窣地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一道光源照过来，天仿佛亮了，高大的熊猫一次次撞击到坚实的墙上，已头破血流。

    兽医焦急不失稳重地准备麻醉，处理伤口，寻找笼子将大熊猫转运回去，胜利却极度不配合，在笼子里狂躁不安，汽笛声让众人莫名其妙，山上的卫星电话随之而来，小王的控诉像倒豆子一样从电话那头传来，经过解释，大家这才知道胜利下山的缘故。

    短暂的商讨后，工作人员兵分两路，一路人上山安抚小王和幼崽，另一路人开车带胜利去动物园，临别前，负责人还不忘给胜利塞几根竹子。

    多年以后，胜利妈妈仍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在人类世界的所见。那是一片被冰雪所覆盖的苍原，四处飘荡着陌生的气味，周身所见全是黑茫茫一片。

    刚刚，几个人类抬起笼子，往一个“大箱子”里放，胜利不明所以，小熊猫在不远处上蹿下跳，纷纷说这群人类会带着她去找孩子。胜利在笼子里来回踱步，陌生的环境令她焦灼不安。从刚刚就坐在她旁边的人类递过一根竹子，胜利接过来就啃，一边吃一边看向“大箱子”的外面。

    外面是一片黑暗，“大箱子”周围可见光亮，胜利四处寻找光源，很快发现道路两侧的路灯。这是她在山野里从未见过的事物，它们伫立在一片黑暗中，整整齐齐码在道路两侧，眼前的光亮和梦境中的画面来回闪现，

    不知何时，“大箱子”停了，几个人下来，将笼子放来。

    胜利的心怦怦跳，非常配合地坐下。一栋栋整齐的“大箱子”忽闪而过，她意识到，这就是女儿说得动物园，各种气味混在一起，阿茂的味道显得非常突兀。

    凌晨，偌大的熊猫内馆，黑白相间的高大身体睡得四仰八叉。胜利静静地站在门口，阿茂的鼾声就像打雷，身后兽医和饲养员的对话断断续续：“姐，真不是故意，孩子妈不放心孩子，非要下山……”

    这一切胜利并没有在意，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几个月不见的儿子，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惨痛画面荡然一空，被眼前的安静祥和所替代。

    阿茂长大了，胖了很多。

    身下还压着竹子，也不嫌硌。

    周围那么多五颜六色的东西，他一定很喜欢。

    ……

    熊猫馆的动静太过明显，一只小熊猫气冲冲地跑过来，敲着玻璃抗议：“还让不让熊睡觉了！大晚上闹什么？！”

    兽医指着胜利：“常茂他妈来看他。”

    小熊猫半睡不醒，困得直打哈欠：“白天为什么不过来……大熊猫他妈来了？大熊猫！起床了！常茂，别睡了，赶紧起来，你妈来了！”

    邻居敲玻璃的声音毫无作用，小熊猫急得跳脚，一刻也等不及，索性在玻璃隔断上砸个大洞过去，跑到阿茂的大肚子上蹦跶：“快醒醒，你妈来了！快……啊——”

    橘红色的身影忽闪而过，小熊猫整个身体被砸到墙上，阿茂浑然未知，嘟哝着翻身：“妈妈在家带弟弟妹妹呢，哪里会过来……”

    熟悉的味道骤然出现，阿茂半睁开眼，黑白相间的身影出现在内场门口：“妈妈……”

    他不可置信，睡意全无，试探地叫了一声：“妈妈，是你吗？”

    胜利开口，好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是我，茂茂。”

    阿茂瞬间直起身，飞扑向前，一双熊臂抱住眼前日渐消瘦的胜利妈妈。

    多日来的思念让他无法冷静，阿茂一开口就是委委屈屈的：“妈妈，我好想你，你怎么过来了？”

    胜利泪流如下，抱着儿子哽咽道：“妈妈也想阿茂了，一刻都不想停下来。”

    直到此时，一路以来的担忧和焦急消失殆尽，怀中真实的触感让胜利意识到她的孩子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梦中的恐惧和绝望逐渐消失，转化为此时的安定。

    胜利心态大好，她放下阿茂，擦拭眼角的泪水：“知道你安全，妈妈就放心了。”

    “家里还有弟弟妹妹，我要走了。”

    眼看妈妈离开，阿茂非常不舍，抱着胜利不放，随行的工作人员说：“家里的宝宝有我们工作人员照顾，胜利，你们母子好好待一段时间！”

    阿茂欣喜若狂，饲养员和兽医贴心地将小熊猫带出门，贴心地关上内馆的大门。

    后半夜，动物园员工睡得格外安详，阿茂靠在胜利的怀里说着悄悄话。

    “妈妈妈妈，弟弟妹妹还好吗？你累不累？”

    “不累，他们很乖。阿茂这里工作开心吗？”

    “还好，每天吃饭，睡觉，还有很多好东西玩，最近有一个人类天天来看我，从早到晚，跟我说好多好多话。这些玩具都是她们送给我的。妈妈，我带你坐打飞机！”

    ……

    第二天，动物园的大熊猫馆，游客们惊奇地发现，大熊猫阿茂的内馆里，怎么多了一只大熊猫？

    两只熊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身体团成球，窝成两个漏了陷的大芝麻汤圆呼呼大睡。

    游客们议论纷纷，饲养员嘘声说道：“大家小点声儿，熊猫妈妈来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