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2月18日,注定是一个令人铭记在心的日子。
对西西里穷人来说,这是一个不幸的日子。
他们的悲痛,如同耶路撒冷人听闻耶稣去世时那般震惊与哀恸。
带领他们抗争的英雄去世了,有望改变这片苦难土地的救世主去世了。
神明陨殁,天地失色。
他们已经可以预见往后暗无天日、更加痛苦的日子。
对意大利基督教民主政府来说,这是一个终于来到的日子。
他们盼这一天太久,日复一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终于结束了。
得到确切消息的那一刻,多少人松了一口气。悬在头上的刀终于被挪开,让他们夜不能寐的暗刺终于拔出。
心里那根时刻紧绷的弦终于松开,忍不住多饮了一杯酒。
敬天主,敬圣母。感谢仁慈的主。
对维拉尔迪警督来说,这是一个正义得到伸张的光荣日子。
他成了官方报纸上宣扬的剿匪英雄,尽管内心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在一声声夸赞与追捧中,在闪烁的镁光灯中,一向冷峻理智的他,仿佛真的拥有了一段枪杀吉里安诺的真实记忆。
正义之神似乎已将桂冠赐予他,而他也更加笃定,自己能让这片罪恶之地重焕新生。
而对于吉里安诺的母亲来说,这是一个痛苦灭顶的日子。
还没到正午,一波又一波的警察和记者出现在她家门口,请她去确认死者身份。她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
他手上的指节,他膝盖上的伤疤,这就是她的图里。
脸上的血擦不干净,腹部的血已经干涸。噢可怜的图里,是谁这么狠心将你变成这样?
无论她怎么流泪呼唤,沉睡中的英俊青年,再也无法醒过来喊她妈妈了。
大概是因为前一天发生太多的事情了,倪雅在迈克尔出门后没多久才醒来。
在她醒来的第一刻,系统弹出了任务进度提示音:
【宿主请留意:支线任务失败。目标人物已死亡。】
她听到这句话,感到一阵头重脚轻,重新坐回床上,怔怔地问:“什么?”
可她心里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一切仿佛早有先兆。
电影中老教父的那句话忽然浮现耳边,“人只有一个命运。”
她仿佛在潜移默化中,也接受了这样的观点。属于每个人的命运之河流淌,无论谁想转变他人命运之河的流向,都无力回天。任何旁观者在岸边呐喊,让当事人不要淌过那条河,都是无用之功。
除非是本人愿意改变这洪流。也只有本人能改变。
“他怎么……死的?”倪雅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说得艰难而吃力。
系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她脑海里,默默播放了一段视频。
看天色,像是她和迈克尔离开梦境后不久的样子。
皮肖塔抵达了神庙。
吉里安诺坐在火堆旁,毫不设防地回头一笑,“阿斯帕努,你终于来了。”
皮肖塔的拥抱下是抵着他腹部的枪口,吉里安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
像一只温顺的绵羊,像跪着死去的罗兰。
她看见了他内心最后的影像。
走私奶酪的那个下午,他也是这样腹部中枪,瘦弱的皮肖塔背着他一直跑一直跑,仿佛把太阳甩在了身后。
进入大山当逃犯后,皮肖塔义无反顾地选择追随他。
清澈的水从古罗马蓄水池中涓涓流出,山间弥漫着野花的香气。
他们在熟悉的山间奔跑,跑过圣人祠到达山顶,
他慷慨激昂大喊阿斯帕努的名字,仿佛要把胸腔中的一切都喊出来。
声音穿透树影,在山谷间回荡:
“我相信!我相信!”
倪雅把脸埋进掌心,像是要压住什么情绪。可泪水还是从指缝中滑落。她索性躺回床上,睁眼看着床幔,任情绪化的泪水落下来。
还没等她消化完这个噩耗,另一个突发情况猝不及防地砸下来。
迈克尔被捕了。
她愣了一瞬,脑子仿佛空白了一秒,然后一下子坐起身,匆匆洗漱更衣下楼。
客厅里电话刚挂断,克莱门扎站在原地,脸色阴沉。
他刚刚给克罗切打完电话,嘴里不带停顿地低声咒骂:“混账东西……一群狗娘养的……”
话只说了一半,转头看见倪雅,瞬间换了副面孔,像个真正的长辈:
“睡得还好吗,阿波罗妮亚?”
“克莱门扎叔叔,迈克尔怎么了?”
克莱门扎笑得更和气了,“别担心,只是遇到了一点小问题。”
他拍拍她的肩膀,“听我说,你现在就去吃一顿丰盛的早午餐,纽约可没有这么好的橄榄油和葡萄酒。之后收拾行李,我们很快就回纽约去了。
不用担心收拾不完,纽约什么都有,就带上你喜欢的小玩意儿……”
说完,他抓起桌上的帽子,语气稳得仿佛只是出门办点小事,
“我这就去接迈克尔回来。”
倪雅听他的语气,知道他只是把她当小女孩哄,焦急过后也平静下来。
算了,急也没用,要是未来的教父折在这小滩里,要是柯里昂家族连这都摆不平,那没必要继续玩了。
“好的,你一路保重。”她乖巧应道。
迈克尔被捕后不久就被转送到巴勒莫监狱,最后被送交维拉尔迪警督的办公室接受审讯。
维拉尔迪身后站着六个全副武装的警察。
他坐在办公桌主位,游刃有余地开始审讯:
“柯里昂先生,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塞利努斯神庙附近?你没有记者通行证、没有警方通行许可,却提前出现在封锁区,”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双肘抵在桌沿上,语调低下来,逼近,
“我该把你当成什么?巧合路过的游客?还是一个‘消息特别灵通’的美国人?”
“吉里安诺死了,我再也不必碍于关系和你们这种人渣虚与委蛇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卧薪尝胆苦尽甘来的快意,
他将一份文件推到迈克尔面前,“供词已经准备好了,我建议你签个字。”
迈克尔坐在深色压抑的橡木桌对面,身体微微后仰,后背贴着椅背。
他没有看桌上的纸,只是双手交叠放在翘起的膝盖上,冷静地注视着这位扬眉吐气,一副胜利者姿态的的警督。诺曼贵族标志的蓝色眼睛上面写满了不屑与讥诮,让迈克尔联想到皮肖塔精心修理的两撇小胡子。
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惹怒了维拉尔迪,正要从墙上取出一根鞭子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纽约杀人犯时,一名宪兵警官走进房间,俯身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维拉尔迪冷冷地瞥了迈克尔一眼,语气不善道,“让他们进来。”
来人是克莱门扎和唐·克罗切。
克罗切依旧是那副肥胖的身躯,衣着比昨天见面还要随意。他摇摇摆摆地走到迈克尔跟前拥抱他,面无表情地看向维拉尔迪,“你有什么理由这么粗暴地对待我的客人?”
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问他为什么在没有正当理由、没有事实依据的前提下逮捕迈克尔。
维拉尔迪警督耸了耸肩,“他的罪行将会由法官来裁定。”
迈克尔注意到,他那双冷酷的蓝眼睛已经不再那么冷酷,他在不得不压抑着怒火。所有人的情绪,都要被克罗切的面无表情压制。
克罗切开口,“鉴于我们的友谊,我想维拉尔迪警督,你应该不介意让我给特雷扎部长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意见吧?”
维拉尔迪警督还没回答,办公桌上的电话先响了起来。
他接起话筒,眼睛盯着克罗切和迈克尔,不到两分钟,他放下了电话。
在这片刻之间,迈克尔饶有兴趣地看着维拉尔迪警督的脸上志得意满的锐气被灰败与妥协取代,蓝色的眼睛也仿佛沾灰蒙尘。
至于克罗切,这位情绪不外露的龙头老大,他的情绪不能靠眼睛看,只能通过敏锐的嗅觉来体会。
一时间,迈克尔对这位从罗马来的维拉尔迪警督的前途命运感到些许惋惜。
维拉尔迪警官说完“是,阁下”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是有什么从他身上抽走了。他对迈克尔说,“你可以走了。”仿佛疲惫,再也听不见半点意气风发。
走出警察局时,迈克尔站在车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即将西沉的太阳。
金光透过薄云,天边像是被谁烧了一角,橘红中泛出深沉的灰。
克莱门扎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随口低声道:
“西西里要变天了。”
说完,他拉开车门,两人无声钻入车内,车门沉沉关上。
同一片天空下,蒙特莱普雷镇上的吉里安诺家里,老吉里安诺在阳台上站得笔直,风将他的白发吹得凌乱。他声嘶力竭地对聚集在下面街道的人宣布,他与背叛他儿子的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而那个背叛他儿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阿斯帕努·皮肖塔。
听着汽车驶进别墅的声音,倪雅快步走出门口,走到台阶前,等待车里的人下来。
看见迈克尔后,她什么也没多想,径直朝那个人奔过去,扑进他怀里。
他稳稳地接住她,心跳有力而温热,从胸膛传到她耳边,
倪雅如梦初醒般感到困惑,“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就像是某种游戏里角色觉醒的情节,而她正好相反,她仿佛受角色操控了。
她正想从那股混乱的情绪中理清思绪,却听见他轻声说:
“别怕,我回来了。”
他抚着她的头发,跟她说出了最重要的安排,
“我们今晚就离开。”
他看不到的地方,倪雅的睫毛颤了颤。
那是对未知篇章的期待,以及隐藏其中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