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时节的早晨是雾蒙蒙的,像作画时白色绢布上清水晕开的花青,冲得很淡,在绢上只有一点点灰色的蓝,和雨时的清晨一个色调,太阳刚出来的时分,没有太阳的时间,是浓雾和蓝色的。
我问蹲在巷子里头的小贩,独独他家摆了几本旧书,“这是记什么的?可以看看吗?”
垒起的几大本子落灰太久,怎么也擦不干净,纸张破损,仿佛碰一下都能留下痕迹。我怕是人家的传家宝,碰一下都要坏,手伸出去要碰到时急忙忙收回来。
守摊的是个年轻人,看着不显老,应该是二十出头的样貌,是人很嫩生的年纪,还没显得出年岁痕迹。在一众由中老年人摆摊的巷子里显得不务正业,除了几本书也没有别的,更显如此。
小贩笑起来,不大自然,说:“看是可以的,我只是出来随便摆摆。”
我翻书,年轻小贩问我:“你看着不像我们本地人呀?你哪里来的?”
我头也不抬,一面翻书,一面回他:“嗯,外地的。”笑,“哪里来不太好说,我也搞不清我从哪来。”
年轻人百无聊赖,又问:“你来旅游吗?”
“不是,来工作。”
“我们这还有工作呢?”
我点点头,说:“嗯,我来采集你们这边的文献。”
年轻人皱眉,“我们这还有文献呀?”
我说:“手上就是。”
不是古文,不是志怪、异闻,第一本是日记一样的记录,第二本、第三本都是,每本只翻了几页,看到记录的对象应该是同一个人,不大好打扰专属她的文字,我抽出最下面的一本看。比前面的都像书了,不过也是手抄的,封皮有书名,《春山笔记》,写在封皮的字条上,外蓝内白字焦黑,封面清一色的晴蓝绢布,破损了些,露出白色底布,白色题签处画了太湖石,“春山笔记”几个字不大端正,飘逸遒劲,每个字的收笔处要划破宣纸一般。
向右翻开,入眼是清末。
古书式竖排的字,还没将一页看完全,书被人抽走,一个老人颤颤巍巍立在我旁边,一同面对小摊。
老人气极,开口应该是骂人的话,瞪眼看着年轻的小贩,年轻人一边收拾摊子,一边抬头向老人赔笑。
方言完全听不懂,我头疼,插了句:“书还卖吗?挺好的。”
还没说完,年轻人笑,破布雨伞下急得流汗,说:“我哪还敢卖,不好意思啊。”
我叹气,扶住旁边气得发抖的老人家,说:“老人家,这书真的不可以卖吗?”
也许因为我长得和善,平常小孩子见了也不怕,要多看一会儿的,老人家听我讲话,不对我急,又敲了年轻人一棒。
年轻人向他长辈说了几句方言,又面向我:“对不住啊,我爷说真不卖。”
我只好看着这个年轻人把所有书都收拾完,束成一个包裹,背着预备离开。他起身,拂开头顶的紫薇花,边笑着赔罪,边扶着老人家往外走。
“老师,村长找你哩。”
助理小辞找到我,小姑娘踩了一地的泥水,脸上明媚。
我挠挠头,说:“那先回去吧。”
山脚下的集镇有种静谧的热闹,这里的人在山路花木之间劈了几条道,劈得不干净,道路两旁摆摊子,斜坡上的花木伸下枝干,遮在摊贩上方,村民多撑起巨大的布伞,人和花木一同遮雨,人在花下卖陶瓷茶盏、地方吃食、鸡鸭小狗,好像收摊时躲进花木深处即可。唯独那个年轻人卖书,我想了又想,总还想再看几眼,不止那本书,还有那几本日记,字字柔和,满是关爱,我想看看是写给哪位。
刚歇下的雨又落,下得很伤心,细网一般落在人的头上、身上,纠缠住,能看到白线的痕迹,可惜手一挥就能扯去,空留一手湿意而已。
小辞问:“老师,你刚刚在买什么东西吗?一个人站在那那么久,买到了吗?”
我想了想,说:“一本书,没有买到。”
“小辞,你看过《春山笔记》吗?”
小辞和我一样疑惑,“啊?没听过啊。”
“你本地的都没听过呀?我还以为是你们这的哪个名人写的呢。”
小辞笑笑,说:“刚刚那个摊子在卖吗?”
“是呀。”
“老师,我回家问问我姊姊,我对家乡的事不太清楚哩,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书,我回家问问。”
我也笑,说:“辛苦你问问了。”
“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