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曾经和我说,你不要真诚地开口,要是想说你自己想说的话,你就得伪装,伪装成一个疯子。当疯子可以尽情地说真话,可是你一旦是个普通、平凡、正常的人,你就得说别人想听的话。不是只有你想说真话,但很少人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你要是不想伪装,就会被怪异、刺伤、逮捕。
我尝试说些真话,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才发现语言可以伤人,师兄说的全是真理。
那个时候,整个北京城都在下雪。
所以应该民至死不相往来,人一旦认真交谈,就会叫人受伤。
我坐起来,看窗外圆月,想起来时近七月半,难怪鬼影幢幢,我这个游荡人间的孤鬼遍体发冷,心脏空落落。
白天起床,依然是阴雨天,山岚雾重。
我在村委所的大厅整理一捆捆的书籍,四处搜寻来的,地方志、名人传说、传世经典、家训,村委会的几个干部在一间间的办公室里忙工作,对照电脑检查各种表格、上传下达各种文件。
除了这间屋子,还有许多地方也有这样的屋子,普通人的一生大差不差地路过一样的地标,也许选择的也是差不多的方向,最后和不普通的人一同走向终点,同一个终点。
确认每一个村子的文献都收集了,给捆成一垒的书盖上仿古防水油纸,拿粗糙的麻绳扎好。觉得这些书籍也好可怜,文字也可怜,字字成句、成文,写成之后长在书里,永世不得逃生。
它们会不会半夜也烦恼,跳出来坐成一排排,看日落西山,明月盈亏?
千秋万载,日月不变,人类悲欢不变,写成的书籍竟然也不变,当下再怎么写,毫无变化。
文字会不会更伤心?
整理一遍之后,比对日记本上的名单无误,我坐在齐膝高的青石门槛上,浸凉一片。
恹恹欲睡朦胧间,听到有人叫我。
睁开眼,忘记月余来的事情,眼前人叫我,“老师。”温和的女孩子的声音,把我拽回人间。
我想起来,站起身看小辞,好歹有个老师的样子,问:“怎么啦?”
小辞身后还跟了两个人,那个年轻的小贩和他爷爷。
小辞扶住我,就好像在北京时我扶住我的老师,一众学生里,我是惯扶人的那个,跟在老师身边和权贵名家来往。
“老师,你想要的那本书原来是我邻居爷爷的家传,昨天我回家托姊姊问前辈们,正好就问到了。”
我拍拍小辞的手,叫她撤开扶我的手,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起身眼黑晃两下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让开路,请老人家和年轻人先进去,再拉住小辞的手跟在后面。
小辞给两人倒热茶,我原本的那杯还冒着热气,叫小辞不要给我倒,坐下就好。
我问:“那本《春山笔记》真的可以交给我吗?”看看对面,又看小辞,小辞给我用方言翻了一遍。
老人家说了一大段话,期间长吁短叹。
年轻人说:“我爷说这是我们以前那个寨子的东西,按规定不可以给外人看,更不能传给外人,但到现在,寨子里的人早就搬出来了,当时由我爷保管这本书。现在十几年过去,老一辈走得干净,没人提过这本书的去留,我爷还没想清楚怎么办。”
年轻人拍拍他爷爷的手,说:“老师,其实吧,我都不清楚那个寨子,就我爷爷父亲那辈在那里生活过,到我的时候早就搬出来了。小时候听我爷爷奶奶说寨子里可安静,每家每户在自己家里待得就挺好,偶尔才见几次面,办大事了才会聚在一起,那本《春山笔记》就是记载里面的大事的。”
“但这本书可邪乎,今年开始我爷老是做梦梦到以前寨子里的人,那些人和我奶一样,前几年就走了,扰得我爷觉也睡不好,请了个大师,说是遗书有害,家里就那几本书,我就说都给扔了吧,大师还说得等有缘人。”
“嗐,我就寻思着去集市那卖了,来我们这旅游的人都爱去那逛,我就等着有人买走。可不巧,你就来了。”年轻人喝了口茶,不太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老师,你别怕,我问大师了,没什么害处,有缘人镇得住它,还是善缘呢,福泽深厚。”
小辞听得一愣,“春应龙,万一我老师不是那个有缘人呢?你要害死我老师啊!”
小辞知道我夜里难安,身体并不十分强健,比我紧张。
春应龙挠头,“小辞,这不是没事吗?”
我安抚小辞,“小辞,我没事,真没事。”
老人家又说了几句,春应龙忙说:“我爷也担心害了别人,但昨天听小辞说老师你是国家派下来收集文献的,这可不就是缘分吗?我爷想了一晚上,就说带着书过来和你聊聊。”
“呐,除了《春山笔记》,还有几本笔记,我爷说是最后一任寨主家的东西,一直不舍得扔,搬家几次都带着,怕辜负寨主一家。”
老人说到这开始流泪,灰白眼珠盛满泪水,粗布衣袖草草擦去。
春应龙安慰了几句,听老人家痛苦的话,转述:“寨主一家太惨,爷爷奶奶去世不久之后,为国家作了一辈子奉献的父母也出意外走了,一寨子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已经是出事后几个月,一直盼着寨主回来,没等到,最后寨子散了,全部人搬走。”
“这几本日记就是寨主家的人写给寨主的,没人敢翻,看着心痛。”
我也愣住,没想到在这偏僻之处,听到别人的伤心事,缓了又缓,擦掉流出来的泪,嗓子都酸,问:“那这些书,你们想好到底怎么办了吗?”
老人家在孙子耳边低声说话,年岁高的人伤心哭一场是耗费生命的事情,把一辈子的痛都哭出来,混着没人知道的记忆。
春应龙说:“我爷决定了,这几本日记给老师,《春山笔记》单独赠给老师,”春应龙看了眼他爷爷,老人家点点头,双手撑在拐杖上。
“老师有权翻阅《春山笔记》,但寨子的事不适合再让更多人知道,请老师看完之后烧掉。”
“有缘一场,应该知道里面的故事,但对寨子不安全,对不知去向的寨主也不安全,请老师最后一定毁掉。”
我问:“写给你们寨主的日记可以看,可以翻印出来吗?”
春应龙道:“可以的,我爷说希望寨主看到,不管她去哪了,发生了什么,希望她看到之后可以回家。”